她滿心期待。期待他們一家三口早日去兒童樂園。
這個心願卻、水遠無法達成。
顏冬玉的病情壞到不能再壞,癌細胞把她曾經的豐盈水靈全都吞噬掉。春夏被帶到她病床前時,她只剩蠟黃的一層皮掛在骨架上,一口氣吊著。
〔媽媽……〕春夏哭起來。再鈍,心裡也知道母親不對勁。
〔春夏……春夏……〕顏冬玉像雞爪子的枯骨手使盡力氣握住女兒的小手。
病房外,連秋風紅著眼,兩眼佈滿血絲,一眨,淚水連鼻水就流下來,痛哭失聲。他知道妻子不行了,再也忍不住。
鄭旭陽拍拍他,也無意相勸,讓他哭個痛快。
〔爸爸在哭……〕春夏聽見。她一邊抽氣一邊抹淚。
顏冬生已經沒有力氣掉淚了。她用全部力量的握著春夏,交代說:〔春夏要乖,要聽話。媽媽以後不能陪你了,你要好好照顧自己,幫媽媽照顧爸爸……〕
〔不要!春夏要媽媽回來!〕春夏一聽又哭嚷起來。
〔春夏……〕顏冬玉張開嘴上 口氣吊不上來,再沒力氣說下去,握緊的手也鬆開垂下。
〔媽媽!〕春夏大聲哭叫起來。
連秋風和鄭旭陽急匆匆跑進去。顏冬王尚呼吸著,只是說不出話了,悲傷無言口地望著他們。
終究,沒能捱過這天晚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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葬禮當天,春夏被裡了一身黑衣服,像個小寡婦。
殯儀館整個的建築就像個墳場,長長的煙囪冒出的煙細縷不絕,像條蛇,一直蔓延到天邊。
鄭杜皖攢著春夏的小手,要她跟媽媽說再見。春夏不肯,哭著甩開她的手,奔到她爸爸的懷裡,哭叫著:
〔爸爸,我要去兒童樂園!你說要帶我去兒童樂園的!〕一直沒忘,父親承諾過的,要帶媽媽和她,一家三人一起到兒童樂園的快樂夢想。
〔春夏乖,爸爸以後再帶你去……〕連秋風不懂春夏的心思,只是喃喃哄著、
哄著,又哽咽起來,失聲痛哭。
春夏還是哭嚷著,重複著要父親帶她去兒童樂園。
鄭旭陽以為她還小,不懂事,包容地將她帶到一旁,說:〔春夏,別哭了。聽叔叔的話,叔叔改天再帶你去兒童樂園。
〔不要!我要爸爸!他說要帶我和媽媽一起去的!〕
鄭杜皖見春夏這麼哭鬧,不覺有一絲厭煩。好生詫異,覺得這小孩怎麼這麼不懂事,這等薄情,自己的母親死了,還只會哭鬧,只知道鬧著要去兒童樂園。雖然
年紀還小,但也耒免太任性太自私嬌蠻。心裡原先對春夏的那些溫柔和慈愛,不禁冷掉很多。
一直置身事外的鄭關昭也忍不住皺眉,認為春夏不懂事,暗暗搖頭。
沒有人明白,在春夏心裡,〔去兒童樂園〕卻是象徵一種家庭團聚的幸福。好像只要去了兒童樂園,媽媽就會回來。因為父親承諾要帶她和媽媽一起去的。
小小年紀的她,不知如何處理母親乍去的那種空洞失落,只能哭鬧,意識潛能轉化,投射在〔去兒童樂園〕這個意念上,好像她母親,以及母親生病之一前那幸幅美好的日子,就等在那裡,就會回轉回來。
春夏不斷的哭,但沒人理她。連秋風早早失了心,變成木頭人;鄭旭陽忙著勸慰他,鄭太太拉著關玲拉開一些距離站在一旁,對春夏的哭鬧視而不見。關玲想過去,被她拉住。鄭杜皖此刻心裡實在不喜這樣任性不懂事的春夏。
鄭關昭看不過去,走到春夏身旁,粗聲說:〔不要再哭了,我帶你去兒童樂園!〕
也不管其它人會有什麼反應,留下一堆錯愕,綁架似將哭鬧不休的春夏強硬的架開。
鄭杜皖有些氣惱,惱兒子管這閒事做什麼。
鄭關昭不管那麼多。車子在路上高速的跑,春夏的哭聲配合著那律動,竟有種
刺耳的協調。但鄭關昭聽得心煩,惡聲惡氣的:
〔妳能不能不要再哭了?!再哭,你媽媽也回不來!〕
春夏一呆,哭聲哽住,繼而那話在她腦袋裡發酵,她像明白了那意思,更加大聲哭啼起來。
那樣一直哭,到了兒童樂園還在哭,哭到摩天輪上頭。
〔別哭了,春夏。〕鄭關昭摟著春夏,哄她:〔你說要到兒童樂園,我帶你來了。看!〕
摩天輪吊在半空中,望出去是半個城市和天空。
春夏怔了一怔,淚停住,但仍抽噎著,大眼茫然似。
〔媽媽呢?〕她問。眼睛都哭腫,看起來醜醜的,不怎麼可愛。
〔媽媽……〕鄭關昭躊躇一下,不打算騙小孩。〔媽媽死了,不在了,不會來了。〕春夏還不夠大到足以明白死亡的真正意義,但她也知道死亡大概是什麼出息義。
沉默下來。
大家當她小,想她也不懂,不止目認真說,由她哭由她鬧。鄭關昭直截了當,春
夏反倒不哭,只是沉默。
〔春夏?〕鄭關昭不肯定春夏是否真正明白他的話,半擔心地瞅著她。
〔我知道。〕春夏猛抬頭,〔媽媽燒成灰了。〕兩眼哭得腫,但洗得亮晶晶的,好不驚心。
這片刻,鄭關昭簡直不知該為她心疼還是感慨。他突然覺得春夏很勇敢,她哭鬧其實是應當的,畢竟她還不到十歲。
他不知能說什麼,說什麼才能安慰這年紀差他一大截、才剛失去母親的九歲小女孩。
這時摩天輪搖蕩起來。春夏臉上忽然掠過一抹驚惶。
她抓緊鄭關昭,眼睛瞪得死大,嘴唇發白。
〔春夏?〕鄭關昭納悶,〔你怎麼了?不舒服嗎?〕
〔我……〕春夏抓得更緊,〔我……我怕......〕
〔妳怕高?〕
春夏猛點頭,先前傷心發怔沒注出息,一注意到竟吊在半空中時,內心恐懼高處的症狀就發作起來。
〔不怕、有鄭哥哥在。〕鄭關昭摟緊春夏,對這小女孩起了一些關懷與憐愛。
他一邊喃喃,一邊撫拍她的頭安慰她。
簡直像摸小狗。
春夏怕歸怕,偏偏不識相,掙脫開,卻又死抓著他的衣袖,說:〔鄭大哥,我
不是小狗,你不要一直摸我的頭。〕
鄭關昭怔住,不禁失笑。〔你不是怕高嗎?我只是想安慰妳而已。〕
〔不用了。你只要別亂動,我會抓著你的。〕
〔可是這樣,我的衣服都快被你扯破了。〕
〔啊!〕春夏有點為難,〔那麼,你的手借我一下好了。〕她放開鄭關昭的衣
袖,轉而緊抓住他的手。
果然是小鬼頭。鄭關昭唇角噙著笑,任她抓著。見她對前處的恐慌暫時轉移失去母親的悲傷,有意找著話題。天氣這麼熱,便順口說:〔春夏喜歡游泳嗎?改天鄭哥哥教你游泳,我保證只要幾天你就可以游得像條小美人魚。〕
〔我才不要!〕春夏反射地脫口而出。
〔為什麼?〕
〔我不要像小美人魚,美人魚笨死了!〕
似乎上回在他家泳池畔她也這麼撇嘴過。鄭關昭這回興趣來了,問:〔你為什
麼說美人魚笨?〕
〔反正她就是笨!〕春夏不耐煩解釋。
〔總有一個理由吧?〕
理由當然有,但春夏沒力氣講那麼多。她想起她媽媽。她媽媽說小美人魚很偉大可憐。媽媽也一樣笨,所以也像小美人魚一樣變泡沫不見了。所以她更討厭小美人魚了。她絕對不要像小美人魚。
鄭關昭看她忽然沉默,趕緊又問:〔好,不要小美人魚。那麼,春夏,你喜歡誰?〕
嗯,也說不上喜歡啦。不過,春夏想,巫婆不錯,公主也狡猾得夠聰明。
〔巫婆吧。〕春夏說:〔巫婆很聰明。〕
〔巫婆?〕鄭關昭大大意外,〔那公主呢?春夏不喜歡公主?〕
〔呃,公主也不錯啦,什麼都沒做,王子就那麼喜歡她上
鄭關昭會心一笑,心想小女孩果然都是喜歡當公主,卻不知道春夏心裡想的完全是另外一回事。
〔那麼,春夏就像公主好了。〕他逗她開心。
春夏無所謂。只要不要像小美人魚,巫婆,公主,或者小美人魚的姐姐,她都不在乎。
〔小鬼頭,〕鄭關昭揉揉她的頭髮。
小女孩就是這樣,心裡都掛著一個公主的夢。
〔跟你說不要摸我的頭了!〕春夏皺眉。
鄭關昭偏生故意,又使勁揉搓她的頭髮。春夏氣結,甩開他,但摩天輪一搖蕩,她又嚇得抓緊鄭關昭。
鄭關昭哈哈大笑,大手包住她,乾脆將她包裡起來。
春夏覺得自己簡直跟只小狗差不多,悶悶抗議說:〔鄭大哥,我不是『玲玲。。〕
鄭關昭先是一楞,隨即會意,更加覺得好笑。他知道她不喜歡人家摸她的頭,更加故意,捉弄她覺得開心。
〔是的,妳不是「玲玲」。不過,你是鄭大哥的「春夏」。一寵物春夏。
也是。九歲的小鬼頭,跟小狗小貓實在也沒什麼不同。
〔我不是!〕春夏抗議。
〔哦?〕鄭關昭放開手,斜睨她。
春夏一嚇,忙不迭又抓緊他,滿臉張惶驚慌,沒勇氣往外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