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管你怎麼想」宗將藩冷眸泛著懾人的寒光。「銀舞,我是要定你了。」
他將碗裡剩下的藥汁,一股腦兒傾入口中,俯身逼近,攫獲住我的唇,將藥汁送入我的口中。我不由自主地將那股清涼吞嚥順入喉中!有種熟悉感,好像在意識朦朧混沌時,也曾有過這樣的感覺發生過。迷沌時的感受經驗,在潛意識裡發生作用,引導此時清醒的我的不由自主,我不禁張口吞受宗將藩口中流入而來的藥汁,吮吸間,雙唇無可避免地交纏糾結成纏綿。
等我發覺不對,宗將藩已褪開我的衣衫,雙手交纏住我的腰際。頓時我的氣焰全失,心中又怕又驚,又懼又怒,又憤又慌。抵抗自是當然的,雖然無濟於事。
真是諷刺!女性主義再怎麼猖獗,我再怎麼冷漠僻傲,關於貞潔這回事,我還是比什麼都在乎。雲雨之事,沒有感情為憑,再怎麼唯美,怎麼如夢似幻,我還是覺得髒,覺得污穢低賤。
我知道,所謂貞潔觀念其實是男性沙文主義,為掌握其社會主導支配權,所特意加在女性身上的一道符咒;並使這符咒成了一種潛在的意念,根深柢固入每顆思路簡單的腦袋,讓各個階層,甚至兩性,皆理所當然地認為:女子天生該從一而終,節烈守貞;該守身如玉,永保完璧,以為那才是最崇高純淨的品德。
這些詭計我真的一清二楚,可是,我還是寧願如此懵懂無知,如此被蒙騙,因為我相信,這世間絕對存在一個和我相知相契的靈魂,也許,一輩子都遇不到,那我也認了,但我只想把自己的身與心,獻給那個靈魂。
雖然,我從來沒有嚮往過什麼至死不渝的深情,也沒有期盼過什麼生死相許,海枯石爛的真意──我對愛戀這情事,幾乎不心存想望過──可是,我想過,在我攤著書本,聽著堂上先生講述各朝後官閨史時;在先生玩笑地詰問時,我想過,即便真有可能,讓我專寵如楊貴妃,我也絕計不要。
這樣的富貴榮華、嬌愛專寵有什麼意義?畢竟只是個貪色圖欲的平庸男子罷了!因著人性的愚蠢與軟弱讓他們圖霸了天下,使得他們得以為所欲為,稱心蹂躪天下艷麗。男為色慾,女為寵威,這之間,根本沒什麼真情真意,莫說有什麼可歌可泣的不朽,就連單純傳宗接代的神聖也談不上。甚至還比不上動物為繁衍子孫的發情交配!而帝王后官之存在,就如同外遇之污穢、骯髒。肉體,以及精神、純真在這道污流下,貶值而成絕響。
先生說我太嫉俗;所謂感情,原本就不是一曲完美的、無懈可擊的天籟。人,只是肉做的身軀,食色為性,慾望不是可恥的原罪;就事論事,一夫一妻只是人為的禮法限制;動物界,其實沒有天長地久的不朽。每次發情,其實都只是單純為了繁衍子孫與慾望的發洩;而交配的對象也並不是亙古不變。生命重繁衍,而人類因進步提升精神愛的層次,雖然限制了終生伴侶以一人為對象,但是生物與生俱來的交配習性並沒有改變。雄性天生定律容易為性特徵強烈的雌性吸引,而引發創世以來,生物界自來的交配律動。
先生究竟是不是飾詞巧辯,我不清楚。我並不否認他的「肉身原論」,可是既生而為人,既能感動靈魂交流之美,人之發情既不再只是單純為了交配繁衍後代,為什麼原始慾念不能昇華而為精神之戀?食色為性,我知道。但我還是覺得骯髒,如果只是貪圖交媾的快感。
而宗將藩那雙手不知道己擁抱過多少女人,愛撫過多少美艷,被他這樣摟著──雖然我不得不承認,他實在是天地間少見的人品──我覺得無限的屈辱與不淨。
「不要碰我!」我大聲吼叫:「離我遠一點,你的妃嬪那麼多,隨便找誰都可以──我討厭你!不要碰我──」
宗將藩臉上第一次出現明顯憤怒的顏色。他抓住我的手,將我拉出床裡角,勁道之大,幾乎要將我的手腕折碎。
「如果不是你,膽敢這樣對我說話的人,我早就把她給殺了!」他說,聲音像把劍,劍氣如虹,傷人於距離之外。
我面對他,看進他的深眸裡,憤怒使我忘記那傷人的寒氣。我說:「除了威脅殺人以外,你還能做什麼?像你這樣卑鄙的人,根本不值得尊敬。你想得到我,不過是因為你以為我是什麼銀舞公主,妄想什麼銀龍的庇護,順遂你帝天下的野心,世代稱霸諸國罷了!你為別人想過沒有!」
他放開我,收斂起怒容說:「你明白最好!不管你怎麼說,你還是要成為我宗將藩的人。」
說完,拂袖離開。
殿房內一片死寂,我想睡,卻睡不著。躺在這樣飾鑽的床上,擁著這羽被輕柔,我滿腦子卻是一點綺麗的幻想也沒有。我想著,我想的,一直是該如何才能回到真正楊舞的時代。
俄頃,門口傳來一陣輕響,我不以為意,出現在我面前的,果然是嚴奇。
「公主!」他挺直站在床前。「你拒絕了王爺?為什麼?為什麼你要這樣!王爺丰采俊逸,人品非凡,而且神武威猛,英勇驍健,不知是上清國多少女子的夢想!甚至連諸鄰各國王室貴女也都對王爺無限的景仰。蕭淑妃就是這樣。她本是上漢王室公主,因慕王爺的人品丰采。不辭千里,遠嫁到上清來,你注定是王爺的人,為什麼還要如此違逆他?你不應該抗拒他的!為什麼你要如此──」
「為什麼?」嚴奇這話問得太荒唐了。我搖頭說:「我無法迎合他。嚴奇,我們的想法不同!我知道,對你來說,什麼『君臣之義』,『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是那麼天經地義、理所當然的事,可是我不是──你總該知道所謂的真情摯愛吧?對你們來說,宗將藩是所有女子的夢想,可是,他並不是我的夢想。在我看來,他也不過是尋常的男子罷了!我們想法不同,我無法像你們一樣,對他至死的崇敬。更何況這種事,沒有真情為襯,說什麼我也不會遵從。更且不用說他的居心只是因為以為我是什麼銀舞公主,企圖順遂自己的野心!」
「公主──」
「我說過,我不是什麼公主!」我覺得好累,再這樣下去,我真的會連自己真正的身份都分辨不清了。
兩人都靜默下來,只有夜明光珠透過藍紗的艷光,柔柔地暈亮一室。
我微微仰頭問:「什麼時候了?」
「起更時分。」
起更?嗯,我想想──老天!這些古代的時計法,就算想破腦袋,我也不會換算成分秒小時。反正天已經黑了就是。我猛然跳下床,跑出內殿。嚴奇抓住我,問:「你要做什麼?」
「放開我!趁宗將藩不在,我得趕去樓花閣。」我急急地說。
他真的放開我,似笑非笑地說:「你真的以為你出得了這『雲舞殿』?看看殿外的衛士吧!那些人全是為了看守你一人加派的。而我,奉命統領這些衛士──」
「嚴奇……」我的聲音顯出無比的興奮,眼光熱切地注視著他。
「不行!」他搖頭,神色非常堅決。
「嚴奇!」
「不行!」他還是搖頭。
我感到有點絕望。
「聽我說,公主。」嚴奇恢復初見面的那種冷漠。「雖然府殿妃嬪眾多,王爺一心想的,只有你。我看的出來,王爺真的非常傾心於你,從他知道你出現以後,他就不曾再接近府殿任何妃嬪,就是在從前,王爺也很少接近女色。他在等,他一直在等,他建造『雲舞殿』就是為了等你千年一次的下凡!你一定要瞭解王爺對你的一片心意。」
「心意?」我冷笑說:「倒不如說是他的野心吧!已經有了這麼多妃嬪了,還不滿足,為什麼還要再糟蹋──」我旋身轉向,避開嚴奇,也藉機順撫自己的情緒。「只為了逞一己之欲,招納天下這麼多女子在後官,浪費人家的青春!這種人,嚴奇,實在叫我無法認同,我要的,是唯一的靈魂,是我們眼眸中只有彼此的那個靈魂──」我倏然回身面對他。「我知道你心裡為難,所以你放心,以後我不會再開口要你幫忙!不過,也請你不要再在我面前提起那個宗將藩!」
「公主──」
「我叫楊舞!」
「你──」
「我累了!我想休息!對不起!」我將背向著他。
「屬下遵命!請公主安歇。」
腳步聲自背後緲遠;我知道,由嚴奇這句話,我們之間算是完了。他回復他忠誠效死的臣子;而我,回復初相見和他冷眼陌生的那個人。那夢幻的氣泡已被刺破了,我們各落回最初混沌的那命運皂沫裡,誰知道什麼時候氣泡再被吹成,誰又知道真到那時候我們是否會各在一個泡泡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