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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頁     林如是

  虛火上身吧?我想。這名詞我從報紙上成藥廣告上看來的。二十世紀,西方的成藥攻掠下傳統中藥的市場,偏偏那些西藥商,頂愛在那些苦得要命的膠囊包裝上賣弄些古中藥的名詞身段,不三不四的,害得我每次惹了什麼傷風感冒,不拖至最後關頭,絕不輕易踏進醫院或西藥房。我比較喜歡中藥那種陰涼的味道,可是煎熬的功夫很麻煩,我每每買了一包包的中藥材回去,每每被爹爹催促著上醫院。他們那三人老做些不切實際的貴族夢,性格上卻端的是西式貴族的進化。

  「王爺駕到。」

  遠處傳來衛士嘹亮的呼報聲,宗將藩回來了。我沒動,繼續喝著水。以前搭公車上學時,常常會有一種恍恍惚惚的事發生。明知道下一站是目的地,也知道自己要下車了,意識非常清楚,可是不知為什麼,大腦指令並沒有將這兩種訊息合而為一。我常常看著車窗外的風景想,啊!目的地到了,卻恍惚的不知下車,等車行過站,突然猛一恍悟,啊!我是要下車的啊!現在我就是處在這種恍惚中,我知道宗將藩回來了,卻仍恍惚的,大腦並沒有告訴我「知道」了又該如何。那感覺就像是知道了某件事,卻遲遲不頓悟原來是和自己有關。

  有腳步聲靠近,我抬頭,宗將藩停在殿門前,嚴奇跟在他身後。

  「宗奇!這究竟是怎麼回事?」宗將藩冷冷的,手一揮,摒退了左右,剩下宗奇和嚴奇。

  嚴奇一看到我,就露出一種驚訝黯然的神色,直直地望著我,眼神默默在訴說著我不懂的語言。我盯著他,也用眼眸告訴他一些他大概也不懂的話。我說嫣紅平安了,我好想回去。

  我沒聽清楚宗奇回答宗將藩些什麼,我只是看著嚴奇,心裡一直對他說:我好想回去。

  「嚴奇!」宗將藩的聲音切斷我和嚴奇交流的電波。「你過來見過銀舞公主。」

  嚴奇上前一步,對我彎膝行禮。

  「上王對銀舞公主的去處已經起疑,」宗將藩說:「過不了多久就會得到消息。我要你們兩個從現在起好好保護公主的安全,絕不許讓上王和賀將有任何可趁之機!明白嗎?」

  「屬下明白!」兩人異口同聲說。

  「明白就好,退下吧──宗奇你留下。」

  我目送嚴奇的背影離去,宗將藩身形微移,不知是湊巧還是故意,擋去了我的視線。他問宗奇說:「宗奇,可有什麼事嗎?」

  「啟稟王爺,淑妃娘娘來了『雲舞殿』,見著了公主。」

  「蕭淑妃?她來幹什麼?」

  「屬下不知。」

  「嗯……」宗將藩略作沉吟說:「下次多留意一點,別讓銀舞公主再這樣!」

  「是!」宗奇答聲退下。

  宗將藩走近我,把手上提的茶壺、杯子拿走放在一旁,雙手橫過我的背脊和膝間,將我抱起,往內殿走去。

  他將我輕放在散發出幽香的柔鋪上,床欞以碎鑽為飾,以藍寶為襯,染成天青色的銀繡絲被,鋪造出一派仙堂的綺麗。

  他輕輕脫下我的繡鞋,攏齊我的髮絲,後順在被褥上;再一粒粒把我的襯衫衣扣解開。

  其實這時候,看在我眼裡的宗將藩,早模糊成一團朦朧的人影。我是一朵渴死的蓮花,炙熱的火焰,正一瓣一瓣無息地將我舔落。

  我閉上眼,感覺那舌焰不斷地舔吻著我。好倦!好累!說不出的疲憊!想這樣睡去!沉沉的睡去!醒來又是一千年後!

  「銀舞!銀舞!」

  誰在叫我?但澄嗎?我張開眼,眼前仍是模糊一片。

  好累!但澄你不要再喊我了!

  「銀舞──來人啊!」

  「王爺!」

  「快去請御醫來!快!」

  我好像聽見「醫生」這字眼了。爹爹又要逼我去醫院了!啊!好難過!怎麼身體又冷又熱!

  「啟稟王爺!娘娘這病是疲勞奔波,加上憂慮,身子虛弱所引起。煎服藥吃了,再好好滋補調養身體,就沒什麼大礙了。」

  「知道了,你去吧!吩咐下去,快將藥煎好端上來。」

  我覺得火舌仍不斷地舔吻著我,從額海到足際,全身彷彿溶化在火焰的熱度裡,不時卻又有些冰塊拋擲進來,從臟腑裡冷透出去。然後,我感覺到有種軟軟柔柔的東西貼觸在我的辱上,一股清涼苦澀的汁液沿著口腔內璧緩緩流入咽喉中。我想睜開眼,力不從心,苦汁一股一股繼續淹入我的咽喉中。

  沉潛,沉潛,再沉潛……我沉沉、沉沉地緲入無意識的迷離混沌中……

  第七章

  好渴!喉嚨好干!我一直看見,一朵孤挺的蓮花,垂萎著,等待水鄉的牽引滋潤;熊熊的火焰,圍舞在它的週遭,而雨,一直不來,水國在一片湖沼乾涸後,早已失去了方向。

  水,我想要水。

  「楊舞姑娘!楊舞姑娘!」

  乾裂的大地,緩緩流來一條涓細的溪流,穿過火焰,濕過涸土,將蓮花垂萎枯死的根莖,柔淹在懷中。

  我綏緩睜開眼,闖入我眼簾的是嚴奇焦急的臉。

  「嚴奇?是你?!」我掙扎著想坐起身,又跌落回去。

  「是的!是我,楊舞姑娘。你覺得怎麼樣了?御醫來過,說你只是身子虛弱,好好調養即可,不會有什麼大礙!」

  「嚴奇,嫣紅和龍太平安了吧?」我再次掙扎,嚴奇扶我坐了起來。

  「他們都很好,平安的回到家了。楊舞姑娘……你為什麼要離開?我娘說你執意離開──她是怎麼發現你的?我發現你不在時,簡直……果然!我最擔心的事發生了!她還是發現了你……你……你真的是銀舞公主嗎?」

  「當然不是,那個宗將藩腦筋有問題!」我微微一笑,怎麼不知覺用上二十世紀的詞彙。「嚴奇,我想回去,我必須回去,你……」

  「不可能的!」他搖頭。「我不能──」

  「為什麼不能?」我慌了。「聽我說,我真的不是什麼銀舞公主。一開始,你不也相信我才幫助我的嗎?嚴奇!我需要你的幫助。我一定要回去,沒有你的幫忙,我的處境就更艱難了!你一定要幫我!」

  「不!不!我不能,銀舞公主──」

  「我叫楊舞!」我打斷他。一激動,頭暈目眩起來。「為什麼?你為什麼不能再幫我?因為那個宗將藩嗎?你把靈魂賣給他了,死都是他的人?還是你們嚴府一家老小的榮華富貴,你不敢觸怒他?」

  「楊舞姑娘!」嚴奇的聲音在發抖,受傷的顫抖。

  我立刻後侮了,這麼自私的話!我是被病弱沖昏了理智,竟講出這麼苛刻薄情的話!

  「對不起!我不該這麼說。」我執起他的手,心中覺得好抱歉。「我知道你心裡的難處,我不會再逼你的。我自己的事我自己會解決,謝謝你為我做的一切,我真的很感激!」

  嚴奇反執住我的手,握得很緊。像是驚覺什麼,又慌忙的放下。他的神情不再是初見那具機器人,充滿了痛苦、無望,與莫可奈何。人前的酷漠威冷,撕落了面具,展現的,竟是這番英雄情長。

  「嚴奇……」

  這神情,這憔悴……但願我是想錯了!

  「天啊!為什麼?為什麼?」他控制不住心情,低聲喊了起來。

  這個問題太大了,只有沉默能回答。

  「王爺駕到!」

  嚴奇連忙起身,垂首退立在一旁。宗將藩進入內殿,立時眉頭一皺。

  「公生醒了?嚴奇,你怎麼不立刻派人通知本王!」

  宗將藩喜怒不形於色,總是冷著一張臉,語調也是冰封般的生寒,讓人猜不透他心裡究竟在想什麼。即使眉頭微皺,也令人猜測不出一絲端倪。

  「啟稟王爺,公主剛醒,屬下正要派人通知王爺。」嚴奇單跪在地上,宗將藩竟沒有賜他平身!

  宗將藩是故意的,我知道。我只怕他懷疑嚴奇。

  「嗯……起來吧!」宗將藩說:「宗奇!」

  「屬下在!」

  「傳令下去,加強王府內外的守衙,沒有我的允許,不許任何人接近『雲舞殿』。」

  「聽令!」

  「很好!你們全都退下吧!」

  兩人退下後,宮端來湯藥,宗將藩接過,揮手叫她退下。

  他走到臥榻旁,冷峻的神色不變。我往內床略為退移,他冷冷掠下一句:「反抗我對你沒什麼好處,對你心裡懸念掛心的人也沒有好處!」

  卑鄙!

  可是情義無價,我欠嫣紅和嚴奇,一款情義生命的債。

  他坐下來,一口一口餵我湯藥。藥汁入口,涼涼的,沁入脾腑很舒服。

  「你保證絕不會傷害他們!」我就著湯匙又喝了一口。

  「那要看你的態度而定。」

  話已經說得很明白了;我聽話,龍太和嫣紅就沒事;我不從,那事情就難講了。

  「宗將藩,」我學他的冷漠。「欺負一個弱女子,對你有什麼益處?不過壞了你的名聲!」

  「是嗎?誰敢說我的不是?」他俯靠過來。

  「總有天理吧!」我說,卻覺得自己笨苯的。我怎麼會和這種專制霸主談這些仁義道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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