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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0頁     林如是

  阿飛淒愴地搖了搖頭,不知是否認還是無法言說。

  「既然我愛你,你也愛我,為什麼還要逃避?」

  「不要再說了!」她摀住耳朵。

  他固執地要她面對,一言一語清晰地傳到她耳裡。「看著我,阿飛,你不能逃避,我們相愛是事實──」

  「那是錯的!我們是姊弟,怎麼能相愛?!那是亂──」她吼叫起來。說不出那個字眼。亂倫是顛倒錯亂的感情,不能夠發生的。

  她不知道她哪裡不對勁了,還是不正常?她竟然愛上自己的弟弟,而且還──天啊!她怎麼能這樣做!只要一想到黑暗中發生的事,她就覺得無比羞愧,有著很深的罪惡感,覺得自己可恥極了!

  「阿飛,你冷靜一下,聽我說──」羅徹握住她的手,想撫平她的情緒。她想抽開,他緊握著。

  他們的愛情,是一種「面對」的問題。如果他們能夠面對自己、面對彼此,他們也就能夠面對一切,面對那個禁忌。他們彼此相愛既然是事實,最終,他們還是必須面對這一切的──這一切道德、倫理、規範、綱常,還有,愛情本身。

  李蝶飛慢慢冷靜下來,神情卻依然淒惶極了,滿臉是哭慟過的淚痕。「沒用的,阿徹。我們根本不能相愛!我不該──」她愴然搖頭。「我們這樣是不對的,不正常的,而且不道德。」

  愛情本是無罪的。但他們之間血緣的關係,使得他們相愛成了逆倫的根據,禮法上犯忌諱,道德上起罪惡。

  「不,阿飛,我們沒有錯,我們只是相愛而已,並沒有傷害任何人。我們對自己的感情負責,哪裡有錯呢?」

  他們只是生錯年代,置身錯了時空而已。

  李蝶飛一徑搖頭。「這不單只是對錯的問題,還關於道德倫常的問題。如果我們相愛,別人會怎麼看我們?!」還有,他們要如何面對彼此?!

  「抬頭看我──」羅微輕輕扳起她的臉,要她看著他。她無法承受他的眼神,想躲,他不願她逃避,緊緊凝視著。「我不知道別人會怎樣看我們,我只知道我愛你。我們這社會,有種種意識形態的禁忌,而我們相愛,觸犯了倫常道德和禁忌。但是,那並不是絕對的。如果我們早生幾百年,換個時空與社會意識觀念,道德的標準不同,規範的標準也不同,那麼,我們也就不必受這一切折磨。」

  他也曾問過自己,他是不是不正常,否則,怎會對她產生愛戀的感情,違逆了倫常道德的觀念?然而,這種種規範又是誰制定的呢?換個時空,姊弟兄妹相戀通婚並不觸犯任何禁忌,那麼,「禁忌」是如何形成的的呢?

  人們意識形態的改變,決定了愛情在固定範疇內的正確與正當性,逸出了那個界定的範疇,就是脫軌、敗德,得不到大多數人的承認。而隨著時空的演變,科學與文明的發達,每個時空年代代表「固定範疇」的道德、倫理、秩序、規範等觀念的標準不同,愛情的正當與正確性便也就不同。血親相愛,不再是親上加親,而變成亂倫了。可是,等有一天,科學更加發達了,進入無性生殖與中性的太空時代,血緣不再具有任何意義,到那時,這一切,又將如何演變了?他們今天所受的掙扎、痛苦,是否將變成一種無意義的折磨?!所謂「亂倫」,又是不是會變為歷史遺跡名詞?

  許多的禁忌,經過了時間的演變和空間的轉換,並不是那麼天經地義和絕對的。所謂「禁忌」,其實只是人們受於社會共同價值觀和意識形態制約的自我扭曲與強逼意識認同罷了。

  「阿徹……」李蝶飛感情受撼動,眼眶凝了淚,說不出話。她沒想到他會想那麼多,竟是那般認真思考他們之間的感情。

  他說的她都明白。有些禁忌,經過時代的輪轉,並不是那麼天經地義、理所當然。等有一天,一百、或二百年後,科學更昌明、科技更進步了,生命型態因生物、醫學科技的發達而改變,意識型態發生革命,存在於今日的禁忌變得不再是禁忌;那麼,也許他們就可以愛得理直氣壯。然後,如果他們能活到那個時候,回顧一百年或二百年前的這個時候,他們因彼此禁忌的愛而受痛苦折磨,也許會不禁失笑起來。

  但是,即使世界真的如此演變,那也是一百年或二百年以後的事了。他們活在當下,屬於禁忌的還是禁忌,現下的他們無法超越。

  人是群聚的動物,他們無法絕世而獨立。他們活在綱常人世中,活在道德輿論裡。他們之間的感情的正確性決定於多數人認同的道德標準與文明尺度。他們的好,他們的壞,取決於綱常人世感情規範的評斷。一切都是被動的。他們從生下來,就被教育什麼可以愛,什麼不可以;社會自有它一套制度規範每個人的情感。當社會價值觀否定他們愛情的正確性時,就表示他們的愛是錯誤的、不道德的、罪惡的、不應該發生的;觸犯禁忌的他們,就將一輩子得不到承認,被拋棄譴責,受罪惡感的折磨。

  「別擔心,阿飛,我一定會保護你的,不會讓你受任何傷害。」羅徹的堅定始終沒有動搖過。「雖然我們不能結婚,不能有小孩,也得不到社會的承認,甚至可能被唾棄,但只要我們相愛,能像現在這樣在一起,那就夠了。」

  「不行的,阿徹,我們不能這樣做──」她逃避了。

  她多想放膽去愛啊!不在乎一切──但他們畢竟活在現實人生中,活在當下世界裡。於道德,於文明,他們的愛徒然是頹唐的掙扎,永遠也無法昇華;注定永遠陷於沉淪的淤泥深潚。他們是無法超越的!

  「可以的!只要你接受我的──」

  「我不能!」她猛地搖頭,打斷他的話。

  「為什麼,為什麼到現在了你還──」

  「我不能!我就是不能!」

  李蝶飛一再搖頭,搖頭又搖頭,逃避了又逃避。

  「看著我!阿飛!求求你,抬頭看著我!」羅徹語聲瘖啞地求了又求,求她面對他,面對他們之間的感情,不要再逃避。

  「看著你又能如何呢?」李蝶飛終於忍不住,哭喊出來。「我們根本不能相愛,也不應該相愛!這麼簡單的道理你難道還不懂嗎?就算以後世界改變了,又如何?我們活在現在,生活在別人的指指點點和目光下!我們怎麼能像一般情侶那樣,親親密密、卿卿我我呢!」

  「那麼,搬家吧!找個沒有人認識我們的地方,安靜過著屬於我們自己的日子。」瘖啞的聲音帶些乾澀,包含的感情那麼深,執著得那麼認真。

  「還是是一樣的,不管搬到哪裡都是一樣,我們永遠都要背負亂倫的罪惡。」她依然搖頭。禁忌的果實不能采,採了,他們就會被逐出伊甸,逐出幸福之園。她希望一切都未曾發生,他們能像以前一樣平和的過日子。她抬起頭,握住他的手,臉上淚痕猶未干,乾啞著嗓子說:「阿徹,我們不能繼續錯下去,現在回頭還來得及。你的人生還很長,會認識很多新的朋友,將來有一天,你一定會遇到你真心喜歡的女孩。」她不得不這麼做,儘管她的心是那麼的痛。

  羅徹柔情的眼神霎時凍結住!她居然說出這種話!居然用這樣的方式傷他!

  怎麼能回頭呢?來不及了!他早已來不及回頭!

  「你說什麼?」顫抖的聲音說明他受傷的感情。

  「我──」她心一痛,卻裝作淡,硬著心腸說:「我希望我們能像以前一樣,你,我,喬和小昭,我們四個人一起,同心協力,過著快樂安祥的日子。你們用功唸書,我努力工作,假日一家人一起到郊外郊遊,一切都和以前一樣都沒有改變。那樣不是很好嗎?等你們都長大了,各自成家立業,我的責任也就完結了。」

  「那我們呢?你明知道我愛你──我們之間該怎麼辦?」

  「阿徹,聽我說,這樣對我們來說是最好的!」真的沒辦法了,只能這樣,錯誤的感情流動必須讓它重回正常的軌道。否則,脫了軌,越離越遠,就再也回不了頭。

  羅徹的表情卻冷白地寒地極點,無法接受也不願去接受,拚命想壓住聲音中的顫抖。

  「你要我像以前一樣,當作什麼都沒發生過,若無其事的生活──我做不到!一切怎麼可能都沒有改變呢?我又怎麼能當作什麼都沒發生過!我做不到!」

  他用盡身上的力量大聲喊出來,衝了出去。

  「阿徹──」李蝶飛追了出去。

  大雨嘩嘩,天台上落成了一整幕密密的雨簾。只片刻,傾空的雨就將他們淋淹。

  「雨這麼大,這麼晚了,你要去哪裡?!」她在暗裡問,問聲輕輕顫抖著。太多的東西,夜裡無法尋,她怕無法挽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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