羅夫人嘴角微微凝起一抹淡淡的笑痕,她太明白自己的定位與這個定位所代表的力量;李蝶飛的反應在她意料中。
但那分難堪的沉默卻只留滯了片刻。李蝶飛很快地抬起頭,真視著羅夫人,堅毅的眼神雖然看得出勉強的痕跡,她還是努力地不讓自己退縮。說道:「對不起,我不能這麼做。我希望這件事能完全由阿徹自己一個人決定,這樣,不管他的決定是如何,至少都是他自己的意見,不受任何影響。再說,阿徹一向很有主見,就算我說了什麼,他也不會聽的。」
雖然羅徹其實早已對她表明過他的意願,但她還是不願擅自替他說出決定。他的人生她希望由他自己做選擇──儘管他已經選擇了,選擇了她,和這個家,他希望她和他一起努力。
但這不是定論,起碼對羅家來說不是;她說不出這個定論,也無法理直氣壯。如果能夠,她原希望保持沉默的,可是羅徹不接受沉默,她只好這麼說,讓阿徹的行動解釋一切吧。
「你的意思是不肯讓羅徹離開是吧?」羅家大小姐搶先質問,口氣稍稍帶著不滿。「你別忘了,阿徹可是我們羅家的孩子。」
「但他也是我媽的孩子。」李蝶飛輕聲反駁。
羅夫人微微蹙起眉,羅大小姐臉色也很難看。這對她們來說是很難堪的事實,儘管她們一直沒有承認過。
「不管怎麼說,你就是不肯讓羅徹走對吧!如果你真的是為他好,真心為他著想,就應該勸他回羅家。他是我們羅家的孩子,我們不會虧待他,但留在這裡,你能給他什麼?你自己都自顧不暇了不是嗎?當年你媽為了自己的私心,不肯替孩子著想,讓阿徹吃了那麼多苦,現在該還他幸福了。如果,你是在想,讓阿徹回羅家,少了一個人分擔養家的話,我們可以給你一筆錢,或者,你們其它三個也想跟著到羅家來,那也可以。總之,你有什麼條件,儘管說吧!」
說到最後,語氣中帶著施捨的姿態,完全顯露出遮蓋於優雅與教養下的輕蔑。李蝶飛覺得無比的羞辱,極力壓抑翻湧的情緒,力持聲音的平靜,說:「我們從不想到羅家,也絕不會拿你們的錢,這點,你們盡可以放心。至於阿徹的事,我還是那句話,阿徹已經不是小孩子了,他自己的人生他自己會做選擇,並不是我,也不是你們能夠左右。」
說完這些話,她站起來,面無表情地望著她們,意思很明顯,是打算送客了。
如果能夠,她希望能保持沉默,但沉默不被接受。羅家貴夫人們在輕蔑的同時,未免也太瞧得起她了。她們以為,她可以左右羅徹,卻忘了,他身上流的是羅家的高傲自負,以及老媽任性、不受羈抑的血。她這個自尊又自傲、霸道又自我的弟弟,回異於漫世懂得應變妥協、隨機適應社會法則的狽種類人;他是屬於狼種的,狼種男人的堅持、自主獨立與絕對,深深流脈在他的血液裡。
但她們不明白,以為她或他們──羅家,可以為羅徹做決定,成為他的主宰。然而,不,不是這樣的。對狼種的人,對羅徹來說,文明、傳統、倫理、道德,甚至絕大多數人認定的真理,都不是絕對唯一的。今日的真理,也只不過是文明進化後,多數人取而認同、決定它的意識型態的正確性的時代觀念、產物而已。它並不是永恆不變的;當然,也不是不可挑戰質疑。他自有他自己的主張。
所以,她寧願保持沉默。
先前,她曾犯了錯,以為回羅家對他或許是好的。但這世上除了自己,誰又能替誰決定呢?生命既以獨立的個體存在,誰又能成為誰的主宰?
不管有什麼不得已,或迫於什麼樣的阻力、壓力,到最後,關於自己的人生甚或者感情,那最終的結果,終究還是出於自己的抉擇吧?
第五章
天台上的月光淡淡灑在牆頭上,牆上的青苔靜靜泛著幽冷的清光。月宮廣寒,猶遺有傳統在飛翔,碧海青天、地老天荒,癡情依然末了。
神話的故事總是很美,讓人心神嚮往而抬頭抑望。飛翔是人類共通的夢,但美麗的仙女,只怕是後悔偷了飛天的藥;卉月的嫦娥,其實是一片情愁吧?
「唉!」李蝶飛倚著牆,慢慢坐下來;雙手抱著小腿,下巴輕輕擱在膝蓋上。最近這些日子,她老是在歎氣。她才二十歲,但她卻覺得她老得如中年。真不知該怎麼做,才能讓大家都稱心如意;月裡的嫦娥,也是不知該怎麼辦,才會偷取西王母的丹藥吧?卻留著一顆癡情的心,碧海青天夜夜心。
她其實共不喜歡這個故事的。但天台上那曾照耀過億萬年前洪荒的月光,照耀在她身上,她不由得湧起一種下意識的情感,想起這個淒清的神話。
就像童話的結尾,總是「從此王子和公主過著幸福快樂的日子」;神話的結果,多半是無疾而終的,甚至顯得草率。因為人畢竟活在現實裡,習於亦安於一套邏輯的標準來看待事物,逸軌於常理之外的等於不存在,亦不被承認。這社會自有一套中心,正確的思想,脫出主流之外的,便都是禁忌。
相對於傳統的道學,荒誕不經的神話自然是禁忌;愛情是神話,是以愛情也是禁忌。
「愛情啊……」李蝶飛喃喃地低吟起來,臉龐驀然一紅,無端想起羅葉的吻。
她愣一下,覺得荒謬極了,猛烈地搖頭,慢慢再抬起頭,心不提防地一跳,赫然遇見羅徹線條分明的輪廓。
「阿徹……」她呆住了,有點措手不及。他聽到她剛剛的自言自語了嗎?「你回來了……」面對自己的弟弟,她竟如對生人般的不自在。
不!這不是她要說的。她是特地在等他回來的,有很多話要問他──羅徹冷淡掃她一眼,一言不發,掉頭往屋裡走。
「阿徹!」她叫住他,連忙站起來攔到他跟前。他將臉掉開,不想和她的目光接觸,對著空氣拋下一句無動於衷──「有事嗎?」
聽聽那冷淡的口氣!李蝶飛在心裡歎口氣。看樣子她還在生她的氣。
「我是特地在這裡等你的,你怎麼這麼晚才回來?」都快一點了。她從入夜等到現在,倚門盼望的滋味真不好受。
「我有事。」
「什麼事?你明天還要上課,這麼晚回來,我會擔心。」
「我已經不是小孩子了,想做什麼、幾時回來,多少應該有一點自由,不需要事事向你報備吧!」她的焦心關切處處表現在言談中,羅徹卻毫不領情,冷淡的態度猶帶幾分負氣。雖然算是回答了她的話,服從中卻有強烈的不滿。
「我並不是想干涉你,我只是擔心──」
「我的事,我自己會處理,不必你操心。很晚了,我要去睡了。」
羅徹一言一行都帶著氣焰,心中的怒氣不肯輕易消除。他甚至不再看李蝶飛,越過她走向屋裡。
「等等!我還有話問你──」李蝶飛急忙又攔住休,從口裡拿出一個裝著錢的小牛皮紙袋,說:「這個──你怎麼會有這麼多錢的?」
如果不是喬突然交給她這些錢,她還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事,什麼都不知道。
「我問過喬了──」她停頓一下,羅徹沒反應,她接著說道:「喬說,錢是你給她的,要她交給我。阿徹,這到底是怎麼回事?你怎麼會有這麼多錢?喬告訴我,最近這一兩個禮拜,你每天回家後換了衣服又立刻出門,到了半夜才回來──你究竟在做什麼?」
羅徹抿抿嘴,漠然的表情如雕像般冷峻深刻不帶顏色。「你別管那麼多,那些錢收著就是了。」
「我怎麼能不管!你是我弟弟,我擔心你──」她忍不住提高聲調,換來的卻是他一聲略帶不滿的輕哼。
她歎口氣,靜下氣來,瞅他一眼,低聲問:「你還在生我的氣?那件事我跟你解釋過了,我只是──唉!」
話只說到一半,她就又忍不住嗟歎起來。他的眼神讓她說不下去,他把對她所有的情緒全都表露在眼神中了,充滿了憤怒、不滿、慍怒以及妒惱埋怨。
她覺得無奈極了,她已經這麼低聲下氣了,他到底還要她怎麼樣!
「你到底要我怎麼做?」她垂下臉,長長歎口氣。
羅徹沒表情的臉,這才稍稍一動,望著她,提出要求:「我要你把錢還給那傢伙,以後也不准再接受他給你的任何東西,就算是借的也不行。」
好任性霸道的要求!李蝶飛遲疑一下,只那麼一下,羅徹臉色便難看極了,她趕緊點頭,一口答應,說:「我知道了,什麼都聽你的。」
「真的?」他這才露出連日來難得見到的笑容。
「現在,你不生氣了吧!」看見他笑,她試探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