疲倦一下子席捲向她,那種透不過氣來的感覺悶得她幾乎窒息。她覺得身體發冷又發熱,但還是勉強撐著到公司。
黯淡的日光燈下,她原就少血色的臉顯得更蒼白。捱到了八點,她開始覺得渾身輕飄飄,仰望著天花板上的日光燈,一管管的都糊開成一團帶絲的霧光。她轉向主管的桌位,盯著什麼稀世奇珍般地專注地盯著他,然後,她站起來……回過神的時候,她已經站在大街上,輕飄的感覺不見了,腳踏實地的確實感又回到她身上。她忘記了她是怎麼跟主管請假的,先前的一切發生得那麼不真實,好像發了一場熱病般。
都怪她太胡思亂想,但也許是她的身體借口偷懶。老媽死了後,她整個人就沒有放鬆過;每天、每天,被一堆有形無形的煩惱和麻煩壓力追趕不休。想想,老媽那個女人實在太任性自私了!活著的時候,沒讓她過過一天舒服的日子,只顧自己高興,給她找了不少麻煩;現在死了,把所有的責任丟給她,她更是不好過。
沒辦法!她無法像老媽那樣隨心任性。如果她像老媽那樣任性,那喬和小昭該怎麼辦!
她抬起頭,朝天空吐出一腔鬱悶。有太多的不得已,所以,她不得不壓抑自己,扭曲自己的性格,以適應現實社會的生存法則。她不能做她自己,不能只憑高興想做什麼就做什麼,她甚至不能忠於她自己的意願。「不負己心」──對她來說太難了。
她羨慕阿徹。他和她承受相同的壓力,但是他一點都不妥協。她顧慮太多了,也許,她就是缺少一些任性。
其實她也渴望啊!渴望有一個撒嬌的對象,在她累了、倦了的時候,可以溫柔地撫慰她,將她擁入那溫暖的胸膛。
也許,可以做一個好夢……生活中有太多無能為力,包括現實、抽像感情的。他們的問題,或者說困難,在於吃喝拉撒,柴米油鹽的人間煙火中。
才剛上了樓梯,房東太太就等在樓梯口。李蝶飛心裡明白,不等她開口,陪著笑,把這個月的房租交給她。房東太太用手沾了口水,點數無誤,換了一張稍為和氣的臉孔,抱怨說:「李小姐,你每天都這麼晚回來的話,能不能請你在房租到期前,提前在假日大家碰得到面的時候交給我?像這次,你看,都過期好幾天了,我到現在才碰到你。你知不知道你這樣我很麻煩耶!」
晚?李蝶飛聽得有些啼笑皆非。她嫌她這時候回來得晚,殊不知她是難得向主管請了假,才提早回來的。當然她沒必要說明,低下氣道歉說:「對不起!我不是有意的。下個月我一定會準時交租。」
「希望最好是這樣,不要再跟我捉迷藏。」房東太太以為她故意拖延房租,避不見面,天曉得她巴不得能每天早早就回家,天天跟她打照面,煩都煩死她!
際遇平順的人,多半不太能明白不幸的人乖舛波動的遭遇。「將心比心」實在太難了;「設身處地」也只不過是一句矯揉造作的口號。人是經驗的動物,如果自己未曾親身經歷過,不管說什麼都是白搭。就好像高唱道德的人,以一種絕對性定位道德的神聖,但對尺度和規範外的人來說,道德其實無用;道德並沒有凌駕於一切的正當性,他們信仰的是「自我」。
孰對孰錯呢?沒有絕對。就像她也不能明白她的經驗以外的愁悲與苦痛。愛、恨、對、錯,總要自己深刻過了,才能定奪吧?
「阿飛回來了!」走到了頂樓,小昭聽到聲音,欣叫一聲跑出來,一臉等待了很久,終於放心了的表情。
文靜的喬也沉不住氣地跟著跑出來。她覺得奇怪,問:「怎麼了?這麼晚了還沒睡?」還不到九點,不過對大孩子來說算晚了。
「我們在等你。」小昭躲到她身後,拉著她衣服,警戒地望著屋內的動靜,報訊說:「阿飛,我跟你說,我們家有個奇怪的婆婆和阿姨!」
「奇怪的婆婆?」李蝶飛聽得莫名其妙。
走進了屋子,她下意識地斂住氣息。客廳中坐著兩個充滿知性氣質的婦人,穿著一藍一綠、風格相近的套裝服飾,同樣白淨、修飾得體的妝扮,年紀相差應該有二十歲以上,看起來卻像姊妹。兩個人態度優雅端莊,一看就知是出自良好教養的家庭。
她的心倏地往下沉!麻煩來了。
她讓喬帶小昭回房間,然後深深吸了一口氣,硬著頭皮走過去。「對不起,我沒想到你們會來這裡,對你們怠慢了。請稍等,我馬上泡茶來。」
「不必麻煩了。是我們沒有事先通知,你不必在意。」
開口的是年紀比較長的那婦人。她把一頭尚烏黑濃密的頭髮高高地盤起,梳成髮髻,雍容又貴氣。貴夫人都喜歡梳這種髮型,看起來特別有種歐風的宮廷貴族氣。而且她長得好,五官細緻不說,皮膚也顯得不該是她這年紀還能保住的光滑彈性;整個人膿纖合度,神采標緻,是那種沒有為生活操勞過的典雅幽致──還有,冷淡。
李蝶飛輕輕抽了口氣,過了十幾年了,她沒有變,仍然如她記憶中羅家那個雍容華貴又美麗的夫人。當然,一旁的羅家大小姐也一樣,雍容、優雅和美麗的地方都如同她母親的翻版,包括那冷淡。
然而她卻變得不一樣了。她已經不再是那個七歲的小女孩,她已經可以決定她自己的人生,不需要再忍受那種無奈的孤單無助。那時間的她,遭遇的一切都是不得已;而現在,不管以後的際遇如何,她都是自己的主宰,憑著自己的意願、自己的心選擇自己的道路。
啊!成長或許是好的,將孤單的本質化為獨立自主。
「請問羅夫人和大小姐今天來有什麼事嗎?」明知對方的來意,她還是禮貌的開口詢問。
「不必我們說,我想你也應該很清楚。老三來過這裡吧了?」羅家大小姐代替母親開口,一貫的優雅雍容。
「羅葉先生的碓來過了。」
「那麼,他應該將我們的意思傳達到了吧?」
「是說了沒錯。」李蝶飛把聲音放鬆,無端覺得累。「不過,我也跟羅葉先生解釋清楚了。以我的立場,為了阿徹好,我也沒有反對的理由。但這件事要由阿徹自己決定,我無法替他作主,如果他想到羅家,我絕對尊重他的決定。」
她的意思很明顯,這件事她跟本無能為力,找她也沒用。
「這些老三都跟我們說了。只是,你口口聲聲要阿徹自己做決定,只怕心裡未必這麼想吧?」
「啊?」李蝶飛楞了一下,不明白她的意思。
羅大小姐拿眼角餘光輕輕瞟了屋內一眼,慢條斯理的說:「你們原先住的公寓,要比這裡大得許多,也舒適得許多,不是嗎?好好的地方不住,卻搬到這種地方來,稍有責任感的人都會放心不下,你想阿徹他能不替你們擔心嗎?此外,你到這麼晚才回家,就這樣把兩個小孩子丟在家裡,阿徹看了能安心嗎?他就算心想回羅家,也不敢開口。」
「我──」李蝶飛驀然漲紅臉,口吃地接不下話。她們這樣懷疑她,指責她居心叵測,搬家是別有用心,晚歸是暗藏企圖,卻不想她的不得已,未免太……偏偏她口拙,說不出道理,期期艾艾的就一副心虛模樣。
羅家貴夫人們既有教養,態度亦很從容,雖然看穿她的「企圖」,仍是一貫優雅的語調。
「希望你能幫忙說服阿徹,主動提出讓他回到羅家。」優雅的羅夫人直接提出要求,毫不拐彎抹角,但措詞很客氣。客氣通常意味著距離,也代表著教養。而所謂的教養,說穿了只不過是一種門面偽裝、階級和身份地位的裝飾。就像去吃一頓正式的法國餐,意義可不在於那道昂貴的價錢而已,而在於它「高級」的暗示。
階級意識,是生物性共通的倫理,以強弱決定地位,代表的是一種優越。以人類的價值觀來說,大抵以金錢為基準,類分為上流社會與下巨層社會。無庸置疑,優雅的羅夫人是屬於上流人種的,最高級。她的言行舉上,雖然表現得很客氣,那分冷淡卻讓人感覺,若不照她的要求去做,就是褻瀆了她似的。
李蝶飛本能的低下頭,一種生性遇強顯弱的非自主反應,不過還更複雜一些,摻混了一種自慚形穢;這大概是人類才特有的一種心理情態。世界上多半的人──或者說所有的人,被所謂的組織架構與其衍生出的價值觀與意識型態牢牢監控著,並以財富、家世、知識及此種種繁衍附加出的身份、地位為判斷基準」將人們類分為上流與下等。多半的人都已經習以為常,並且毫不懷疑它的正確與正當性,且遵循它的價值觀,信奉如聖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