即便這種做法相當的冒險,不過她已經做好了一切的必要準備,只消等待他的反應,平心而論,就算心頭凝聚再多的不甘,在她心底深處其實仍然盼著……他會認得她。
「到了。」凱迪拉克座駕通過門房,繞進了大庭園內,停在噴水池旁邊。
江蘺凡從前座放眼望去,前面是一棟三層樓高的屋宇,外觀景致華麗透頂了,且不知是否為了迎接少主人的返家,燈火全部大開,瑩亮的光線幅射照耀每一寸唐家土地,連角落都不願放過,璀璨的燈光烘托出的絢爛雖然仍是比不上皇主園的驕姿壯闊,但富貴人家的睥睨狂姿,已經是難以漠視。
沒有時間讓她多做打量,唐震余已經繞過車身,紳士地替她打開車門。
「請。」
江蘺凡下車,迎面襲來的就是一股颯颯風勢,無情拂過她的身,竟教她不由得打起哆嗦來。
「冷?」即使只要幾步路就可以進屋裡頭去,唐震余仍忙不迭地脫下西裝外套罩住她的肩膀。「山上的天氣涼爽些,可別受涼了。」
「謝謝。」江蘺凡勉強接受,實在不太喜歡染上他的氣息,但又不能給他難堪,所以只能暗暗吁口氣,將焦躁吞回肚子裡。
「我們快進屋裡去,想必家母已經等得很焦急了。」他握住她的手。
很討厭,但卻被自己的目的給鉗制住,這時候回頭只會把事情弄得更糟。
所以只好任由他吃豆腐。
「少爺。」一進門,管家立刻接過他手中的公事包,遞上拖鞋。屏風之後的乾淨和擺設與江蘺凡所想像的差距不多,華麗極了。
「阿秋,夫人跟老爺呢?」他一邊換鞋,一邊詢問。走進客廳時,手臂大膽又親匿地環住江蘺凡的纖腰,更進一步。
「夫人和老爺在樓上候著少爺您,我這就去請他們下樓來。」
「不必了。」唐震余已經瞧見連袂走下階梯的長輩,忙迎上前去。盈盈築笑掛在這對老夫老妻的臉龐上,釋出堂而皇之的恩愛情。更可以直接從他們的眼神中判斷得知,兩位長輩是多麼以唐震余為榮。
「怎麼回來得這麼晚?足足遲到一個鏡頭。」唐母站定跟前後,佯怒問道。
「看夜景才耽擱了時間。」炯炯眼波移往江蘺凡身上,順勢把懷中美人推前一步,道:「不負所望,我把你們期待已久的嬌客帶回家了。」他神采飛揚的氣勢和神情略嫌僵硬的江蘺凡搭配起來,十分不協調。「這位就是江蘺凡小姐。」
「江小姐。」兩老喜孜孜的愉悅模樣又各自含帶某種異樣的審視,很快地,審視旋即消失,唐母的熱絡嗓音緊接響起,揚了出來。「江小姐,我們可是盼你盼的很久了,好不容易今天終於可以邀請你來家裡頭玩……」
唐母一張一閉的貝齒流逸出什麼話,她一個字都沒聽進去,現在她所有的精神全部都只放在眼前這位精神矍鑠的中年長輩身上。那張臉,雖然已經帶著年齡,但眉宇間所煥發出的康泰在在都證明他這些年來過得相當愜意。而這位長輩就是與她分開十多年的血緣親人?沒錯的,即使當年他離開幻之影時她還年幼,但那份牽繫是不可能錯結的。
「蘺凡!蘺凡?」唐震余愈喊愈大聲的叫喚終於拉回跳脫軀殼的魂魄,她一驚!迅速綻起一朵笑靨糟了,她竟然在這種時刻失了神。
「蘺凡,快回話呀。」唐震余輕聲的提醒。
回話?回什麼話?
「呃,對不起。」她狼狽極了,唐母剛才問了些什麼?她根本一個字都沒聽進去。
唐震余淡瞥她一眼,沒多說什麼,立刻好心地替她轉回尷尬。「欸,全是我的疏忽,瞧瞧,我都忘了向你介紹面前這兩位長輩。蘺凡,這位是我母親──唐綵鳳女士,而另外這位則是我的繼父江克中先生,我一向習慣喊他叔叔。」
「你好。」一直緘默的江克中終於開口道出了父女相會的第一句話。
好生疏。
她擒緊他的眼波,感受著兩對逐漸沈闇的黑眼珠雖然同樣有所思,然而卻是毫無交集。
在江蘺凡的想像中,血濃於水的父女天性應該可以讓他輕易認出她的身份,又或者,他也該對她有最起碼的疑惑,再不然,就算他不肯相認,最低限度,她也應該可以從他的眼神底下探到他一絲的愧疚不管是對她的,抑或是對幻之影的母親,怎樣也該有一點感覺吧。
「好標緻的女娃娃。」打破岑寂的江克中再度開口,但言談底下的稱讚是對陌生人的態度。
她的期待在這一剎那間整個被惡夜奪了去,尖銳的忿怒瞬時螫進她的軀體裡!
「叔叔很難得稱讚人的。」唐震余挑挑眉。
「謝謝!」她僵硬的迸話。
「更巧的是蘺凡與叔叔您同姓呢。」唐震余再灑把鹽。
「是啊,好巧。」她忍住錐心蝕骨的痛,不讓傷悲流瀉出來。
「有緣,算是有緣。」江克中歡喜地喃念幾句,就立即領著他們走上玄關,慇勤招呼道:「大家別淨站著說話,坐下,全坐下──阿秋。」是一家之主的氣派。
「是,老爺。」
「快去儲藏櫃中拿最好的春茶招待貴客,震余很難得帶女孩子回家的。」話中語意是在稱讚唐震余選的好。
「蘺凡,坐。」唐震余拉了拉呆若木雞的她,對她的失常完全不動聲色的,更是對江克中的表現相當滿意。很好,謹守他的交代,沒有洩漏他已知蘺凡是他女兒的秘密。「蘺凡,嘗嘗這春茶,這可是極品。」
她執起茶杯,盈盈繞鼻的清香卻刺激不了她的感官神經,僵硬手臂更是差點讓茶水潑灑出來。
「怎麼了?」唐震余關懷備至,一副不明所以的樣子。「瞧你魂不守舍的,不舒服嗎?」
「不是。」美麗的容顏強凝出歉意。江蘺凡拚命告訴自己,要沉著些、鎮定一點,不許被打倒,這樣的結果不是早在她的預期之內。
「對不起,我想我是有點緊張。」但,她仍然做不到灑脫,淒愴與悲哀濃濃包裹住她的情緒,令她失常、令她忿怒、令她生氣的想放聲嚷叫!
江克中和唐綵鳳相視一眼,交換個心知肚明的無言語。唐綵鳳伴坐在江克中身畔後,還故意傾貼挨近他肩,似乎有意讓天下人知道,他倆是最幸福的模範夫妻。
「江小姐儘管安心留在唐家作客,不需要顧忌此仟麼,別瞧我們兩個老人家年紀雖有,但是我們的觀念可一點也不輸給那些年輕小伙子喲,不難相處的。」不知是在安撫她,還是在隱喻某些事,這些一帶著雙關的感覺讓江蘺凡坐立難安。
尤其在見著他們一副鶼鰈情深的恩愛模樣時,江蘺凡除了忿怒不平外更是徹底的失望。
至此,她總算徹底覺悟,江克中是忘了那個被他拋棄的妻子,忘了他的女兒,忘得那般徹底乾淨,連她活生生站在他面前,他居然視而不認。
還能不覺悟嘛?面對這樣的「父親」,她怎能容許自己再留幻想餘地,又怎麼期望他能幫助她。
這一出荒謬的「父女相見」戲碼,就在風花雪月以及言不及義的聊天聲中悄悄流逝。
☆ ☆ ☆
夜已深沉。
婉拒了唐氏夫妻的百般勸留,她起身毅然告辭離開唐家。
好疲累,心宛如被掏空,在回家的這一路上,她無力說上半句話。
「不請我上樓坐坐。」當唐震余驅車送她回到公寓樓下後,仍意猶未盡地,得寸進尺地想探訪她的香閏。
「太晚了,明天還要上班。」她回送他一記軟釘子。
「但……」
「我累了!」
唐震余撇撇唇,識相地收起咄咄逼人。
「好吧,你休息,反正來日方長,明天見。」
她下車,擺擺手道別。
凱迪拉克的車身愈行愈遠,引擎聲終至消失在穹蒼間。江蘺凡站在路燈旁,愣站了好一會兒。收拾心情回過神來時,這也發現,在這極深的黑夜裡,冷清已然席捲一切,這天地似已獨剩她一人。
微仰起頭,她悒鬱地瞪視灰濛濛的天空,可笑的是該有的星子、圓月,都在忽然間消失的無影無蹤,就連飄浮的雲朵都似乎凝重得無法移動。轉而想起自己,一如孤雁,她悲哀得連個伴都沒有,注定得要形單影隻,且無力改變。
面對此刻的世界,她阻止不了濃濃的陰霾纏身,亦是無力去攔住從她身體剝離的生氣,她甚至可以想見到未來的她,生命將是無止盡的暗淡、淒惻與悲哀。
卻又無權去責怪誰。
其實這份孤寂與自我封閉本就是她所選擇的道路,又豈能有所抱怨。
既然明知,但那淒涼感為何愈來愈熾盛……困惑得她想仰天狂叫!
不!別再想了。
身子霍然一旋,半斂的眼皮都還來不及拾起,身軀就直直撞進一副胸膛裡。
江蘺凡愕然抬頭,一看,竟是水寰——他怎麼又來了?這個人果然不會違背自身所許下的諾言,發誓要纏著她不放。所以,他無一不在密切注意她的行動,那麼他剛才一定瞧見了她從唐震余的車子裡頭走下來的鏡頭,現在跑來,又是準備興師問罪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