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喪禮。
這究竟是怎麼一回事?
而眼前這個男人——對她充滿了恨意的男人,竟將是她的夫婿?夫死從子!這是怎樣大不敬的作法!多麼的違背倫常!這些人、這些人怎能做得出來! 她的眼神露出憤怒與鄙夷。
「名字!」他對著她吼。
她一愣,卻立即回過神來迎上他的視線。她不能容許這樣的蠻夷侮辱她,即使他是一國之君! 「君心月。」她冷冷地答,眼底儘是不服輸的傲然。「漢王親自冊封的心月公主。」
「君心月!」他扭住她的身子,強迫她抬頭,刻意忽略她公主的名銜。「看清楚,馬背上的是我父親的屍體,是你原要嫁的烏孫王!我父親就是誤信了你們漢人的謊言,才會導致今天的下場,和親?哈哈哈——」他大笑,笑得令人不寒而慄。「漢王將你送來和親,卻又派兵殺我父王,你認為——這樣的大禮,我該怎麼回報?」
天!派兵?不,不可能的!「這……」她瞥向馬背上的屍體,不忍地合上了雙眼。「這一定是誤會……不可能的……」
難怪他要對她恨之入骨,原來——
但皇上希冀邊疆和平的決心她是明白的,怎麼可能會在答應和親之後又派兵殺害烏孫王?這是不可能的! 「怎麼?怕了?怕我因此殺了你?」他挑起一道濃眉,眼底有著捕住困獸的快意。
「不,你聽我說,我相信這其中一定有誤會……」她輕吐出句子,極力克制自己的情緒。「你我兩國君王都希望和平共存,甚而共同抵禦匈奴的入侵,我朝聖上曾親口告訴我,聖上對促進兩國和平的決心,所以我相信這其中一定有什麼誤會,請你——給我一點時間,我即刻修書稟告聖上……」
「誤會!?你說我父王的死是個誤會!?」他暴吼。
「不是的!你明知道我不是這個意思!」她急急地反駁。「你父王的死,我真的很遺憾,但請你相信我,我們漢人是重然諾的民族,我朝聖上是絕對不會食言背信的!」
「住口!」他捉住她的手腕,拉近她。「你給我聽好,君心月!我不想聽你的任何理由,也不會蠢到現在發動戰爭,但有一點你要記住。現在的你,是烏孫的王后,我昆鷹的妻子!從現在起,你的聖上是我!你的王也是我!只要你還是我的妻子,你就屬於烏孫,別再讓我聽見你說一個『漢』字,也別妄想可以從我這邊得到任何情報。否則!不忠與背叛的下場就是——死!」
她整個人渾身一震,驚懼於他的敏銳。
他說得沒錯,此番和親,她還肩負一個無人可知的秘密任務,就是要將烏孫的兵力部署和軍情通報皇上。雖然,這樣做違背她做人的宗旨,但為了大漢百姓,她不得不答應。縱然兩國和親,但烏孫畢竟是蠻夷之邦,皇上的憂慮也不無道理。是以,她應允了。
但她怎麼也沒料到,看來狂傲不羈的昆鷹,竟是如此心細如髮! 「是。我明白了。」她垂下眼睫,試圖掩飾自己的震驚。「既然嫁做烏孫婦,我理當以烏孫為家。請原諒我方纔的失言,畢竟,我才來到這裡,一時之間很難接受自己已經不再是漢室子民了。」
「很得體的回答。」他迷起了雙眼,精光迸現。
君心月,比他想像中聰明許多。
「但無論你的表現有多得體……」他笑,環顧四周。「你應該知道自己所處的是什麼樣的處境。而我,絕不會對你伸出援手,明白嗎?」
她隨著他的目光看向四周,卻硬生生地倒抽了口氣。多麼怨毒的目光,一道道射在她身上,那種憤怨,像是要將她週身燒出一個大洞。
生平第一次,她感受到如此凜冽的對待。一直以來,她是尊貴的、受寵的,卻從沒想到,會有如此多的恨意加諸在她的身上,沉重得令她難以承受……連那位一路護送她們到此,對她們備加照顧的莫將軍,此刻也露出了同樣的神情。
在這兒,她是真的孤立無援了。
「小姐!」身邊的婢女冬兒機警地上前扶住她,她才驚覺自己的失態。
但隨即,她仰起頭,挺直了身軀迎視眾人,鎮定地以流利的烏孫語道:「我並不是奢望大家能接受我,也不期望大家能原諒這一切意外,但請你們相信我,漢王確實是有心要與烏孫和平共處,否則,我也不會在這兒,不是嗎?」
眾人靜默,連昆鷹也沉靜了下來。
「烏孫王的死,我深為哀痛。當然,我的難過是無法和你們相比的,但是,已死的王本該是我的王夫。對於漢朝女子來說,丈夫是天,是她的一切。雖然未能見到先王,但在名義上,我仍是先王的妻。面對這樣的情景,相信你們會明白我的感受。烏孫與漢兩國交好是我們的希望,戰爭也不是大家所樂見的。對於先王的死,我會上書漢王,請聖上查明真相,還彼此一個公道。而我,君心月,願以先王的未亡人的身份消發為尼,為先王守節,也替死去的王消災祈福,算是盡我為人妻的一分心意。」
在片刻的沉默後,眾人嘩然。原先強烈的敵意在她這一席話間消減不少,甚而有人因而露出了同情的眼神。
「小姐——」冬兒驚喊出聲,不敢相信小姐作出這樣的決定。再怎麼說,當昆鷹的妻子總比當尼姑好啊。
昆鷹再度挑起了濃眉。
好一個機智的漢女! 竟然能在如此短的時間內,就化解了族人大半的敵意,甚而不著痕跡地避開了他的箝制。替父王祈福?她寧可出家也不願成為一國之後?天知道她這樣的舉動背後有著什麼樣的陰謀。
眾目睽睽之下,他無法拒絕她的請求。不,與其說是請求,不如說她在運用眾人的力量迫使他答應。然而,他昆鷹不是泛泛之輩。
「君心月——出家,應該與你到烏孫的理由不符吧?」他揚眉一笑。「我國的后妃是不許出家的。在烏孫,也沒有廟宇供你出家。」
這一笑,讓她的心跳險些漏了半拍。她不知道,他笑起來可以是這樣的好看。
她垂下粉頸,行了個禮。「既然如此,那就請王上准我在先王墓旁結廬而居。為先王盡一份心意吧。」
這樣的請求,應是合理合情的,如此,或許多少可以平息烏孫的憤怒。
更重要的是,她不必接受「夫死從子」那樣的屈辱的安排。
來到異域,她早已知道今生只怕再也無法重回故國,因而,只要能求得兩國的和平,她寧可以最單純、最不受干擾的方式執行她的使命。她從未奢望要在這蠻夷之國找到自己的幸福,如今親眼見到烏孫人民對她的仇視,以及昆鷹眼中的恨意,她只希望,能盡一切的力量化解這些誤會與仇恨。
即使,一生長伴青燈古佛,她也心甘情願。
「哈哈哈——」他朗聲大笑,笑裡有著明顯的譏諷。「以為這樣我就會因此放過你?」他再勾起了她精巧的下巴。「沒有要你陪葬已經是我最大的仁慈,既然來到這裡,你的一切就由我做主!你是漢室公主不是嗎?既然如此,我昆鷹怎可能會虧待你呢?多少女人想成為我昆鷹的妻,而你,一個漢女,能成為烏孫國的右夫人,可是你最大的榮耀!今晚婚宴後,你就得住進我的帳下,伺候我的『生活起居』。我這麼說,夠明白了吧!」
她後退,腳下一個踉蹌,險些撲跌。
不僅為他執意娶她的決心,也為他那句右夫人所驚震。
右夫人! 烏孫的後位向來是分為左右的。胡人尚左,因而以左為尊。如今昆鷹冊封她為右夫人,分明是想貶抑她的地位,同時也表示了對漢王的不滿。
「王——」莫飛出聲,似乎對這右夫人的地位也有些意見。
「夠了!」他一揚手,示意號角吹響。
然後,他用力地扯過她的手。「我的右夫人——從現在起,我是你的王!你的夫婿!你的天!記住。從今以後,不許再用『你』這個字稱呼我,你不配!」他握緊了她的臂膀警告著。
她皺起了眉頭,強忍住手臂上傳來的疼痛,不再多言。
如果這真是她的命運,她必須接受嗎?這樣的消息若是傳回漢宮,她爹娘要有何顏面對朝廷、面對列祖列宗?難道,她真的無力阻止嗎?
和親,是聖上的托付,是大漢子民的安危所賴,在答應遠嫁烏孫的那一刻,她的命運早已注定。但——下嫁一個本該是她繼子的男人……要她如何能接受! 然而,望見他臉上的神情與四周不友善的目光,她知道現在的她無力改變這一切。
但,她是不會就此屈從的。只要、只要再給她一點時間,她知道自己會想出辦法的! 「是的,王。我會遵從王的一切囑咐。」她聽見自己以一口清楚的烏孫語回答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