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知道,那是她該去的地方。只有到那裡,她才能得到真正的救贖。等我!她邁著顛躓的步子前進。
但此時,一聲強而有力的呼喚傳人她腦海,震懾了她的心弦。剎那間,她無法思考,也動彈不得。
雪凝——
聲音再度傳進她耳中。那是充滿了悲泣、悔恨的痛楚之聲。是子京?她不敢置信地回頭,卻什麼也看不到,眼前只是一片無盡的黑暗。但隨之而來的,是駱子京如潮水般源源不絕的呼喚和吶喊。
不——不要再叫了——雪凝無法承受地跪坐下來,掩耳的雙手抵擋不住陣陣傳入內心的呼喊。她想抗拒,卻無法不想起他。她想絕情,卻不忍聽見他悲痛呼求。
不要,求求你放過我吧!子京,不要再喊了——她近乎絕望地大叫。
亮光在瞬間消失,一切又陷入一片黑暗。只留下倒臥在地上的她,和在她耳邊揮之不去的聲音。
當她再度睜開眼時,已不知過了多久。
藍天、綠地,還有鳥兒的吱喳聲。她抹去臉上未干的淚痕,淚水仍控制不住地肆流著。
她才知原來人在無意識中,淚水依然流、傷痛猶不息……
她的半個身子仍浸泡在江水中,水寒刺骨。沒死嗎?她忍著凜寒,困難地翻過身子,掙扎著爬上岸,倒在綠地上喘息不已。
這樣還死不了嗎?她仰望天空,露出苦澀的笑。更諷刺的是,是他的呼喊「救」了她——如果仍活在世上算是得救的話。
她絕心一死,是為了他;她的「大難不死」,也是因為他。難道她的生死就這樣操在他手中嗎?
不!她閉上了雙眼。酈雪凝已經死了——早在投河的那一刻起就徹底地消失了。她這樣告訴自己,從現在起,她要為自己而活、為重獲的新生而活。
一個不屬於任何人的女子——李月娘。
「月娘,這位是咱們書苑新請的夫子.駱子京先生。駱先生可是從京城來的舉人呢。
駱先生,這位是李月娘,我們書苑唯一破格擢用的女教塾,孩子們都很喜歡她。往後,大夥兒就都是一家人了。」林苑長上慇勤地為他倆介紹。
駱子京?她陡地一震,表情明顯地改變。以為早已遺忘的過去一瞬間浮現在她腦海。
原以為再也不會聽到的三個字,竟會這樣突如其來地出現在她面前。她的心,莫名地糾結。
「在下駱子京,還請李先生多指教。」
「哦,哪裡,駱先生客氣了,月娘不敢當。」真傻!不過是相同的名字,就讓她慌了心思.不是已經決定要拋開一切了嗎?
這個也叫駱子京的男子,生得極其平凡。和「他」全然沒有一個共同點。一個是老實的讀書人,一個是叱吒陰冷的黑王,任誰也不會把他們二人聯想在一塊兒。但……他的身形和眼神……卻讓她……不,怎麼可能呢?她實在是太多心了。
強壓下心中的悸動,她點了點頭禮貌地道:「月娘見過駱先生。」
「李先生請不必客氣,叫我子京就可以了。往後還得請李姑娘多多關照。」駱子京拘謹地打了個揖,一副靦腆的模樣。
瞧他這樣子,她才放心地笑了。
她在緊張什麼呢?她暗笑自己。這樣的一個人,怎麼可能跟「他」有半絲關連。「哪裡,駱先生別客氣,往後大伙互相關照也就是了。您就叫我月娘吧。」
「是,那就有勞李先生了……哦,不,我是說……月娘。」他的反應讓林苑長和月娘都不由得笑了起來。
苑裡的先生一直都不夠,現在多了個幫手,苑長和夫人也該放心多了吧。她微笑地想著。
駱子京見她笑了,也開心地回她一個微笑——一個只有他自己明白的微笑。
李陵在客棧房裡喝著悶酒,神情顯得有些不豫。
「黑翼,我怎麼沒聽過黑王還是個易容高手?」他扼腕。
「李堡主,恕屬下無禮。王還有很多功夫是外人不知道的呢。否則,他也不會是黑王了。」
「那倒是。」李陵說著,又倒了杯酒。
黑王不愧是黑王,竟會想到用這種方法來接近雪凝。他當然不是沒想過,但出身名門正派的他,怎麼也無法使出這種卑劣手段。子京的狂和傲使他能不計一切地重新追求雪凝。
而李陵卻還有太多的包袱要考量。或許應該說,是他愛得不夠吧!
「黑翼,來陪我喝一杯吧。」他舉起了酒杯敬他。
但話說回來,他很難想像,子京用那樣的手法來接近雪凝,屆時該如何收場?雪凝會再度接納他嗎?況且,以她對愛的要求,會原諒他的欺騙嗎?他實在不贊同這種作法。或許,他應該另外想個辦法。
黑翼明白地笑笑。「李堡主,您是個好人。」
「好人?」這回李陵笑得有些苦澀。「我倒不怎麼想當好人。你說,如果是你,你會通知子京這件事嗎?」
黑翼又笑了。「換成是我我會怎麼做?這我倒是沒想過,但我可以肯定的是,如果是王,他會等到和酈姑娘成親那日,再通知您來祝賀。」
李陵聽了不禁發出一聲呻吟。「我就知道自己不該這麼做的。」
「所以我說您是個好人。」黑翼舉起酒杯道。「好人會有好報的。」
「是嗎?為什麼我總覺得當好人一點好處都沒有。」他捧著酒壺,又是一聲歎息。
自古英雄皆寂寞。是不是因為他們都是好人?而像駱子京這樣的男人,究竟算不算是個英雄?
「李姑娘……呃……我是說月娘,我剛從北方來這兒不久,對這兒不熟,不知能否勞煩你帶我四處逛逛,熟悉一下環境。」駱子京帶著靦腆的笑對她說著。
「這……」他看來像是一副無害的樣子,但不知為什麼,只要他一靠近,她就覺得全身緊繃,下意識裡不願與他太接近。
「對……對不起,是在下太唐突了……我只是想到自己的困難,卻沒替你著想,畢竟你一個姑娘家,要是跟我一塊出遊,想必會讓你的夫婿誤會,我、我看我還是另外找別人吧……」駱子京越說越尷尬,當下競滿臉通紅起來。
這樣一來,倒教月娘覺得過意不去了。「不,不是這樣的。」她連忙解釋。「駱先生您誤會了。我並不是不願意陪您去,而我……我也沒有夫婿,我是說……唉,這教我怎麼說好呢?」她並不是真的排斥他,只是她也無法控制自己的反應。
聽了這話,駱子京滿眼欣喜。「你說的是真的嗎?!」他情不自禁地拉住她的手。「那你不是討厭我了?我……上天安排我來這裡真是太眷顧我了!」
這人,怎麼這般無禮!月娘被他突如其來的舉動嚇著了。她倏地抽回手,沈下臉色道:「駱先生,請你自重。月娘雖是獨身,卻也不是隨便之人。」她沒料到像他這樣老實的人也會有如此露骨的言行。本來棲身在書苑應該已是很單純的了,怎麼還會遇上這種事呢?
駱子京的眼底閃過一絲不易察覺的笑意。
「月娘你……你別生氣,在下並不是有意冒犯,更無輕薄之意,只是……我自小即是個孤兒,一路苦讀到今日,從沒有人真心待過我,如今見你對我一個初識之人如此真心關懷,難免激動起來,一時失了分寸,我真的……」他急得滿頭大汗。
「駱先生——」原來他有這樣一段過去,也就難怪他了。說來還是自己太過狷介,連這種老實人都要誤會,這怎麼好意思呢。這麼一想,她的表情不由得柔和起來。「駱先生,你別這樣,是我不對,錯怪你了。這樣吧,等會兒早課完了,我陪你四處逛逛如何?」
「真的?!」他喜出望外。「月娘你真是個好人!」他像個大孩子似地開心地拉起她的手。
這回,她倒也沒有太大的抗拒。這個同是叫駱子京的男子比她想像的還要老實,幾乎可以說是沒什麼心眼可言。既然如此,自己又何必太過設防呢?她朝他淡淡一笑。也罷,就把他當成一個無害的新朋友吧。
駱子京也回她一個極其燦爛的笑容。
「月娘,你快來看看這西湖的景致,真是美極了。」駱子京向她招手,指向映在夕照中的西湖。「難怪蘇東坡要對此處盛讚有加。」
「是啊,欲把西湖比西子,濃妝淡抹總相宜。說得真是再適合不過了。」她吟著蘇軾的名句,一同欣賞著曉天夕照。
突然,駱子京回過頭來凝望她。「可是,我倒覺得你比西施更美。」竄進她耳中的嗓音出乎意外地低沉而迷人。
她整個人驚跳起來,直直地瞥視他。
晚霞映照在她嫣紅的頰上,一雙翦水秋瞳晶瑩得像是要掐出水來。慌亂間,她被他的凝視瞧得心跳漏了一拍。那眼神,完全不是個老實人應有的眼神,反而……引得她心慌意亂。
「我……駱先生過譽了。」她不由得低下頭。「月娘怎麼能和西子相提並論呢。」她含羞地笑笑,設法轉移話題。「杭州除了西湖的景致外,蘇堤斷橋、雷峰夕照也都是頗富盛名的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