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塵沉默不語。
遠方的夕陽只剩微光,天際由霞紅染成灰黑,滌心毫不淑女打了一個呵欠,精神覺得困頓,眼皮有些沉重,淡淡的夜風夾有涼意,她本能在身後溫暖的來源貼得更靠近。
那男子身上有她記憶中的味道,怎能忘懷呵……
「我不再讓你跑開……」紅唇掀了掀,她模模糊糊說了些什麼,雙眸放鬆輕合。
武塵聽不真切,知道她疲累已極,靜靜讓那小小人兒依靠自己。
愈陷愈深,該快刀亂麻。理智又再說話。
他臉有愧色,微微泛紅,視線悄悄下移,瞧見她頭頂可愛的發漩,心中一片柔軟,不自覺流露出愛憐的神情。
此後只能收斂情意,放任自己,就這麼一回!他同理智辯道。
俯下臉,那吻似有若無,輕輕印在滌心發上。
第二章
「滌心,我把水注滿了。」
這一覺睡得滌心全身鬆軟,床帷外一名丫頭喚著自己,她雙眸迷濛地眨了眨,嚶嚀一聲又合起眼,將被子卷在胸前絲毫不想動。
床帷教人撩開,一雙手同自個兒搶起棉被,熟悉的女音嬌斥著,「壞習慣,妳又賴床,昨兒個澡也沒洗就睡得七葷八素,床鋪都讓妳熏臭了,人家辛辛苦苦燒了三大壺熱水,妳快快起來,待會兒水冷了我可不管。」
「嗯……如意……」滌心讓她拉了起來,眼睛尚未完全睜開,忽然胸前一涼,如意丫頭趁她不備,快手快腳鬆解了她上身的盤扣,順利將衣衫扒下。
「哇!妳吃人家豆腐啦!」滌心小手擋在胸前,迷濛的眼倏地睜圓,瞪住眼前與自己情同姊妹的如意。
「呵呵,」她怪笑一聲,將衣服丟至旁邊小籃,上下齊手又要抓滌心的羅裙,曖昧說著:「妳昨夜才真讓人吃豆腐呢!」
滌心一愣,裙子再度失守,全身只著肚兜和小小的裡褲。
「昨兒個是大少爺送妳上床的,從偏廳一路走回內房,許多人都瞧見了。」
「是嗎……」他抱著她回來,呵……那很好啊……
「傻笑什麼?呆!」如意輕拍了下她的額,瞧見她紅撲撲的臉,又曖昧地問:「怎麼,妳把事對他說了嗎?」
「能說什麼事?」滌心偏過頭,表情難得忸怩。
「什麼事?我怎麼知道什麼事?還不就是妳心裡頭藏了這許多年的那檔事!」
「哎呀!妳又吃我豆腐!」滌心笑鬧著轉移話題,閃身躲開如意欲扯掉肚兜紅繩的手,她一骨碌兒跳下床,背對著以最快的速度解下剩餘的衣物,試也不試水溫便躲進澡盆,「哇!好舒服……」她滿足歎息,笑嘻嘻地回過頭。
「八成沒說。」如意暗自嘟嚷,邊整理床鋪邊歎氣,「妳都二十二了,再拖下去還得了,俗話說女追男隔層紗,妳早早對他說,要不要一句話,又何必這般蹉跎?」她年紀還小滌心兩歲,說話卻是老成。
雙掌掬水輕輕潑打臉頰,水溫偏熱,霧氣氤氳,滌心露出水面外的眉頭微微泛紅,拿起棉布仔細地擦洗身子,任由如意叨念,片刻,她忽然啟口。
「如意……妳和文哥可幸福?」
沒料及話鋒會轉到這兒,如意先是一怔,臉跟著也紅了,方纔還絮絮叨叨,現下卻似個悶葫蘆。她已在去年許給了府里長工,雖是主母作的主,兩人卻早已情投意合。
如意淺笑,想起心上人的好處,即使不答話,那甜蜜的神色已說明一切。
「妳心底只他一人,他心底也只妳一個,怎麼不快活。」滌心幽幽然說著,小手下意識撥弄水面,溫潤的水緩緩波動,有一下沒一下地擊在她的肌膚上。
方寸蕩漾啊……想起那人,她胸懷登時溢滿了酸楚,呼吸有些紛亂,然後,她的聲音也在蕩漾。
「我心底有他,同樣想他心底有我,就好比妳和文哥,這不是蹉跎……是為他沉吟……」
※※※
沐浴過後,長髮還帶著濕氣,滌心也不理會,只用一柄白角小梳固定,任髮絲瀑瀉在眉上和後背。
昨日,她是吃完那八珍粥才睡著的,一早醒來,倒不覺得飢餓。至偏廳收拾了些東西,將最後幾筆帳目核對,她步了出來想請人幫忙備車,今日杭州茶商聚會,談的是節節高漲的茶稅和浮梁茶葉買賣之事,兩件都極其重要,她得領著海棠出席,讓她見見世面磨練磨練,也好早日擔當陸府龐大的產業。
有雙眼正瞧著自己。
滌心會心一笑,廊簷下的身影停住不前,她半轉身軀,準確地尋到那兩道視線的來源。
「早上好。」她容如花綻,望住一步步靠近的男子。
湖綠色的衣衫裹著輕巧身段,小臉素淨,眉目清新舒緩,長髮攏在後頭,露出一對白裡透紅的小巧耳垂,這般模樣的滌心教人心神欲醉。
「早。」武塵短短一字,眼底柔和。
中庭頓時安靜,幾名灑掃的僕役動作明顯遲緩下來,眼角餘光有意無意往這邊飄送。
唉唉,昨日她讓人送回房之事,想必已傳遍陸府。這……倒也沒啥不好,自己的名節弄污了,說不定能成為「脅迫」他的籌碼。滌心腦袋胡亂轉著,唇抿了抿,不讓笑太過恣意猖狂。
「聽說天才魚肚白你就起來練武了,在陸府睡不習慣嗎?」她該感謝眾人「關心」嗎?經武塵昨夜的一抱,她問都沒問,府裡的僕役卻忙著將大少爺的去向舉動透露給自己。
武塵搖搖頭,「我一向睡得少。」疑惑地瞥了眼中庭,發現那些人的動作一致由慢轉快,掃地的掃地,撿葉子的撿葉子,個個都專心得不得了。
「我正要去義母那裡請安。」他調回視線。
「婉姨回府了?」
「嗯……昨晚回來的。」他語氣頓了頓,溫朗地說:「妳後來睡著了,沒讓人喚醒妳。」
「原來。」突然提及,滌心再怎麼無謂,臉不由自主還是紅了紅,為了掩飾她爽朗笑開,手主動扯住武塵的上臂。「我同你一塊兒去。」
「嗯。」刻意忽略挨近的小手,他的鼻間卻竄入她清新的香氣,如同晨間向陽之花,混著蕊香與沁涼的氣息,他難以自持地深深呼吸,淡淡低問:「他們為什麼要看著妳和我?」
滌心垂著頭悶悶笑著,腳步跟著他,無辜回說:「我也不知道耶。」
氣氛真的有點不同,不僅中庭那些僕役,連走在迴廊上,沿路遇見的人全笑嘻嘻盯著他們倆,好似見了啥喜事。
武塵暗暗納悶,想到義弟的婚事,瞬間覺得挽住自己臂膀的小手又熱又麻,他偷偷瞧她,見滌心一臉坦然率真,頓時他心中愧澀,不敢再胡思亂想。
進了一片院落,兩旁花草繽紛,人未到,滌心已揚聲喚著:「婉姨,大郎哥來瞧您了。」
接著房中連聲價響,聽見一名婦人壓低聲音喊著:「啊!快快!」
滌心故意拖住他慢慢走,剛靠近廂房,門由裡頭打開,那丫鬟見到武塵驚愕地瞪大眼睛,神色倉皇的叫道:「大少爺。」她趕緊屈膝福身,垂著頭忍不住想笑。
「是……是大郎嗎?快進來……咳咳……快過來讓我瞧瞧……咳咳咳……」
「義母。」武塵快步過去,停在床邊,「您不舒服,別起來了。」
婦人不聽,仍掙扎地撐起身子,讓丫鬟在她背後墊著軟枕,她拉住武塵要他坐下,氣虛地說:「大郎……咳咳……我可把你盼回來了……」
「本該早些過來,可昨日義母回府時天色甚晚,怕您要休息,沒敢過來請安。」武塵說著,不動聲色地端倪著婦人的神態,見她頰腴紅潤,氣色頗好,心中有些明白。「義母身子不適,昨兒個又何必到阿陽那裡──」話尚未問完,陸夫人猛地一陣急咳,臉皺成一團,滌心見狀搶將上去,又是拍她的背又是撫她的胸口,趕忙吩咐丫鬟盛來溫茶,她服侍著她喝下。
「婉姨,慢慢來、慢慢來……」滌心傾身靠近,在陸夫人耳邊低低喃道:「演得真好,繼續。」
受到鼓舞,陸夫人內心精神大振,眉皺得更緊,唇落寞地撇了撇,「義母、義母……你就是不肯喊我娘,咳咳……當初喚你大郎,是希望咱們從此成一家人,你是陸陽的大哥,是陸家的大兒,咳咳咳……結果你不領情,自個兒跑到京城去,我都快病死了,見不到你娶妻生子,唉唉,說不定你認為娶妻生子也與陸府不相干,咳咳咳……現下,我是吃也吃不下,睡也睡不著,想來是不久人世了……」
地上有些糕餅屑末,床沿也有,陸夫人的前襟也沾了一些,應是方才太過緊急,來不及仔細清理。
「義母會長命百歲的。」武塵心中苦笑,雖猜出事情曲折,但面對義母自憐自艾的話語卻也莫可奈何。
「你就是不肯喊我娘。」她又哀怨地攢眉。
武塵微微歎氣,「在心中,娘和義母都是同等量的親人。」她和義爹待他的好,他不是不知道,只是習慣了一個稱謂,要立刻改去並不容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