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啊,我也瞧見了。」滌心仰起臉蛋,歪著頭似笑非笑地睨了他一眼,「還說呢,在身後喊了好幾聲也不見你響應,又蹙眉又抿唇,這般的不尋常呵,莫非是無限情懷寄斜陽?呵呵呵……大郎哥,你想的是哪家的姑娘啊?」
又是一愣,武塵隨即捉回神智,「正是想妳。」他淡淡啟口,語氣並不認真。
滌心凝住他,笑意纏繞在眼底和唇邊,雅致的臉龐有些高深莫測。
「哪裡學來的花言巧語?滌心又不是三歲孩童,大郎哥不願說,我不問便是,何必拿這話搪塞?呵呵,你若真想我,又怎會離開陸府,每回總要婉姨三催四請才肯回來探望,偏偏又來去倉卒,這些年我想靜靜同你說些心裡話,卻怎麼也辦不到。」
忽地莫名衝動,武塵翻掌想握住她的柔荑,卻遲了一步,那隻手離開了他。
滌心自顧自面對窗外,雙臂撐住窗台,接著不大秀氣地往上一躍,她的動作極為熟練,眨眼間,人已面對著外頭坐落在窗台上。
整理好裙擺,調妥坐姿,她偏過頭對住身後的男子,依然笑著:「做什麼這樣瞧人?我就是粗魯,你早知道的。」
不等武塵說些什麼,她轉開頭視線投向遠方,夕陽在她臉頰和身上鑲起薄薄的金紅顏色,髮絲泛起溫潤的光澤。
「唔……上回一起看落日是什麼時候?」她低低說著,食指成勾敲著腦袋,「唉,想不起來了……」記憶似有若無,這些年生活步調緊湊忙碌,茶和生意,生意和茶園,她的腦力都用在上頭,就連夜半做夢也在數字和一張張臉上兜轉,那些臉她記不分明,反正都是同陸家生意往來的茶主商賈。
唔……她該要記得,怎會忘懷?怎能忘懷……好生苦惱地輕咬下唇,她抬手又敲起自個兒的秀額。
「四年前我上獅峰尋妳。」低厚的男音由身後悄悄挨近的胸膛中傳來,替她解答。
「正是!」滌心拍了一下大腿,語氣欣然高揚,她背對武塵,難以捕捉他深邃眸中的火焰。「你竟也記得。」那麼……她為何會忘卻?
喔喔,她僅是一時記不牢,沒有忘,沒有忘,她沒忘。不知怎地,她掌心微濕,覺得微乎其微的風吹冷額角細汗,方寸緊緊抽了一下。
「那一日獅峰的落陽……好美、好有韻味。」是雨洗淨過後的天際,她伏在他的背上,覺得那落日似遠似近,默默相隨。緩下心神,讓最單純的感情掌管一切,點滴的片段翻飛,她找到珍藏在記憶深處的一份溫暖。
武塵苦笑,「妳想的事盡和別人不同。當時妳感染風寒,不聽大夫的話好好休息,還瞞著眾人上獅峰茶園。那日山頂飄雨不能採茶,妳卻顧著幾株新種嫩芽淋了一身濕,我尋到妳時,妳蹲在茶園兀自不肯起身,連躲個雨也不會。」
那一年義父辭世,他回陸府奔喪,而滌心則剛剛接手茶園管事。原本,義父的後事處理完妥之後,他該回三笑樓,卻為滌心耽擱下來,因她病了,輕微的風寒淋了雨病情加劇,她是讓他背下山的,足足高燒了三日才清醒。
想想那時,滌心知道自己有些癡傻,就為著那些茶芽,但她本就是這個脾性,一份癡,不僅僅為茶。
側過臉,她眼眸閃爍頑皮精光,故作幽怨地說:「都是你。人家才設法要救那幾株新芽,硬是被你拖走,結果茶苗教雨打得七零八落,那是西域來的白雪芽,我首次在中土試種,光一株就值好幾兩銀子呢,你心不疼,我可疼死了。」
誰說心不疼?他又急又惱又疼。
茶僅在晴時采之,雨不採,晴有雲亦不得采,因此若非大好天氣,獅峰是極少人煙的。往峰頂的一路上,他急壞了,生怕滌心出什麼意外,接著在茶園中見到她,又讓她的固執惱得七竅生煙,雨猛地大了起來,他們無法下山,兩人在平時供採茶工人休憩的簡陋棚子下暫時躲雨,他攬住她發顫的身子,這麼光明正大地擁她入懷,心中沒有歡喜,而是濃得化不開的憂心憐惜。
一時之間,武塵不知說些什麼好,他離她好近,風穿透滌心的發、掠過她的臉蛋和肩頸,將女子幽幽的香氣送入鼻息。
靜默了會兒,他緩緩啟口,「今日那兩人提及之事,妳預備如何?」
滌心搖搖頭,誠實回答,「還沒想好呢。」她忍不住扮了個鬼臉。她就是不懂,為何辛辛苦苦種的茶只因皇上喜歡,欽點成貢茶,普通人就不得品嚐?
「將碧山煙雨的茶名改掉吧。」他並非怕事,而是擔憂她不懂保護自己,若朝廷有心追究,他不在她身邊該如何護她周全?
滌心一愣,聽出他語氣中乍現的關懷,小臉上的笑容更加耐人尋味。
「你的話我自然要聽。」驀地,她放任身子往後倒,將那男子寬闊的胸膛當成靠背。他的胸肌繃得又緊又硬,滌心倒不在意,小小頭顱不安分地東蹭西蹭,終於尋到他頸窩間最舒適的凹處,放鬆雙肩和背脊,她發出貓兒般慵懶的歎息,啞啞地道:「把碧山煙雨換成煙雨碧山,你說好不?」
不知她是認真,抑或玩笑?武塵迷惑地蹙眉,所有的感官和知覺因女子的貼近顯得無比敏銳,心跳得好急,彷彿下一刻就要撐破胸骨和皮肉,而胸口上枕著的是她,萬般不願這狼狽的跳動聲響傳進她耳中,想退開自己怕摔著她,想推開她也怕摔著她。
「今天的帳好難對,合算幾回都找不到錯誤,我頭好昏眼也花了,只覺得週身乏力,你的胸膛讓人家靠會兒……一會兒便好……」小臉忽然仰起,她眨著眼可憐地望住武塵線條僵硬的下顎,軟聲喊著:「大郎哥,你該不會那麼小氣吧?」
被滌心拿話圈套住,武塵嚥了嚥口水,終究沒有其它舉動,他直挺挺立著,卻不敢俯首,隨即想到她的辛苦勞頓,心裡又是一痛。
「茶園和生意……妳多找些人手分擔,別事事擔在肩上。」
靠得太近了。理智在說話。
小時,滌心對他的親近,他以兄長的身份坦然接受,那小小女娃愛親熱地摟著自己,表現出來的是女兒家的愛嬌稚氣,誰料及習慣生成他心底的依戀,驚覺時已難割捨,縱使如此,他心中自是清楚,她此生的依歸已在義弟身上。
這些年他以手足之禮待她,刻意保持距離,刻意淡化情感,他做得不留痕跡,讓自己慢慢由她身邊走開。
返回陸府之前,所有事皆在掌握中,但這次再見滌心,他弄不明白哪個環結出了錯,她還是她,依舊的笑容和神態,可眉眼之間有意無意地多了些什麼。然後是談話舉止,他隱約感受到那份深意,紛亂得摸不著頭緒,他的心有些慌、有些失措、有些蠢蠢欲動了,才欲探索,她卻眨著明眸無辜地看著他,教他進也不是退也不是,暗暗懷疑是否自己多心。
她的笑音些許低幽,「茶業愈來愈興盛,咱們的茶園也愈辟愈廣,以前以獅峰為主,現在靈隱、梅家塢等地皆有佳品,又管茶、又管生意,還得應付官家以各種名目舉辦的斗茶大會,唉,滌心為求自救,當然得找幫手啦,沒有經驗不打緊,只要能吃苦耐勞,跟在我身邊看著學著,自然也就會了。」偏過臉頰,她小巧鼻頭不知是有意還是無心,如羽毛般觸了觸武塵的頸項,「現下,茶園的事有人幫我管著,偶爾運氣些,滌心還能偷偷懶哩,呵呵,大郎哥,滌心不是無敵之人,我僅是一個……一個很普通、很普通的小小女子。」
又來了,那種不確定又別具深意的言詞語氣,武塵的心湖讓她投入一顆小石,漣漪一個接一個相應而生。
「妳早該這麼做了,多個人手總是好的。」這是他的聲音嗎?竟會如此低啞。
「是啊!待婚禮過後,我便放自己大假,什麼也不管。屆時,我去京城尋你,那三笑樓我一次也沒去過,卻知道它大大的名氣。」她的心情似乎特別高揚,臉龐再度仰起,瞧見那男子不及掩飾的陰鬱神色。
「你不樂意讓我去嗎?」滌心問得直接。
「怎會?」武塵勉強扯動唇角,壓下胸中波濤洶湧的酸意,「阿陽和妳同來拜訪,我身為義兄自是萬分歡迎。」
「阿陽?」關他什麼事?到得那時,人家夫妻倆新婚燕爾、濃情蜜意,哪來空閒理會她?滌心以為他不懂,鄭重解釋,「就我一人,我獨自去投靠你,住你的吃你的,不管茶也不管生意,在京城裡玩到盡興。」
「妳、妳……」武塵詞窮,思考能力彷彿受了詛咒不太中用,他徐緩歎著一口氣,自言自語,「既已嫁人,怎可能獨自一個……」
「大郎哥,你在說些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