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竇姑娘!」鷹雄緊聲一喚,見她腳步微頓,仍繼續往前。他極自然地跟了過去,心事沉沉,根本不知如何開口,更沒想到這小姑娘把一切猜透了,心思飛轉如電、見微知意,教他措手不及。
招弟疾步在前,已不去理會他,片刻便回到視來客棧,她跨入大堂欲往二樓客房,跑堂夥計認得她,急急將她喚住。
「姑娘,今早您剛出門,就有個留著落腮鬍的大爺前來尋你,說是姑娘的爹。」客棧住房需登記姓名,欲尋找住宿房客,只需向掌櫃查看登錄簿子,十分方便。
招弟回神,趕忙問:「他人呢?」
「在姑娘下榻的客房裡呢。」
聞言,她奔回自己的客房,推開門,見阿爹果然趕來了,正點了罈酒和幾色下酒菜,一個人喝得暢快。竇大海抬頭瞧見女兒,呵呵地笑道:
「招弟,那劍送到安家堡啦?爹安頓好受傷的人後,就連夜趕來了,以為只耽擱了一會兒,能在半途趕上你們,沒想到你們動作真快。」砸了咂嘴,他還是呵呵笑著,滿面紅光,忽地道:「鷹爺呢?他不是同你一起嗎?我要好好請他一頓,敬他三大罈酒,我竇大海無論如何定要交到他這個朋友,呵呵呵呵……這趟走鏢雖說驚險,能遇上這等英雄人物,也很值得了。他人呢?」
招弟唇嚅了嚅,才想開口請阿爹別去打擾人家,樓下那名跑堂小二卻在此刻跑上樓來,將一物遞到招弟面前。
「姑娘,那個圍著藏青色披風、生得魁梧高壯的大爺要小的把這東西交給您。」
招弟心一沉,下意識接過,是昨夜教他取走的巾帕,已洗得十分乾淨、整齊折疊著。
「他、他人呢?」緊聲一問,有種不好的預感,她衝至圍欄,由上往下瞧去,客棧大堂裡並無他的身影。聽那跑堂又道:
「他把姑娘和自己的房錢結清,已經離開了。」
「咚」一聲,心沉到谷底,招弟臉色陡地雪白,也不懂為何,那落寞的情緒再再蔓延,幾要不能呼吸。
他呀……根本只當她是個女娃兒,不懂事,偏愛管事嗎?走得這般隨意,是因在溫州的私事已了,亦懶得與她牽扯?
招弟、招弟,你向來開闊瀟灑,為何要去在意?
在心中找不出解答,只隱約聽見阿爹在身後亂糟糟地吼著:「哇!怎麼就走啦?!我還要同他喝幾杯,聊個盡興,還沒好好謝他呢,怎麼說走就走?唉唉唉、唉峻唉、唉唉唉……這一別,何時才能再相會啊?可惱啊,可惜呀!」
何時,才能再相見?
這一年,招弟十六,初會鷹雄。
這一別,千山萬水,別易會難。
波瀾隱隱
兩年後——
仙霞嶺隘口,茶棚依舊,那賣茶大叔提著長嘴大壺,一手拽著抹布擦拭桌面,對住停下歇息的一行人慇勤招呼著:
「竇大姑娘,兩三個月沒見著您啦!這會兒要上溫州呀?來來來,坐這兒,陽光耀不著,涼爽一些。」
招弟頷首笑了笑,與同行的一名青衫姑娘同桌而坐,其餘七八人皆是男性鏢師,已自動分據其他幾桌。
不等吩咐,茶棚大叔已在眾人面前擺碗上茶,繞了一圈回到招弟這方,邊斟茶邊道:「怎沒瞧見竇大爺?倒是由大姑娘和這位小姑娘領隊。」兩年前,黑風寨挑上四海鏢局,兵敗如山倒,黑老虎當場斃命,他躲在一旁目睹整個經過,印象深刻,而後四海鏢局接下閩浙幾趟生意,幾次往來這隘口,總會在茶棚小歇,漸漸便熱絡了。
「大叔,這是我二妹,來往這隘口,往後也要承您關照。」招弟溫言,眼神瞄向青衫姑娘,後者眉目嚴謹,氣質較長姐清冷一些,她抬頭對住茶棚大叔,薄抿的唇稍稍上揚。
他恍然大悟地點頭。「原來二姑娘也開始走鏢啦!這會兒竇大爺肯定在家享福,唉唉唉,真教人羨慕!」
近日,四海接了不少生意,局裡的鏢師幾要全數出動,竇大海領著一隊人馬往四川去,也請了幾名經驗老到的鏢師往北方走鏢,而招弟、帶弟和幾名鏢師負責護送這一支,九江的四海總局則交給雲姨和其他姐妹坐鎮。
見二名姑娘徐徐喝著,那大叔提著大壺跑去替鏢師們再斟一回茶,又繞了回來,很有聊天的興致,好奇地道:「瞧這會兒,沒打四海鏢局的旗幟,也沒見到各位帶著什麼,竇大姑娘,這趟鏢走得很怪呀……」他忽地壓低音量,「到底保的是什麼東西?」
招弟還不及應付,一隻粗臂已由後頭抓住茶棚大叔的衣領,提將起來,那大叔只覺腳下虛浮,一定眼,一張醜陋的黑臉與自己面對著面,滿面橫肉,惡狠狠地吼著:「賣茶便賣茶,你話待多?找死嗎?!」
醜臉漢子突地揚高一拳,眼睜睜就要模在大叔臉上,他身材高壯魁梧,緊握的拳頭又大又硬,若真打中這賣茶大叔,後果不堪設想。
「住手!」青衫倏動。
「李爺,且慢!」
見狀,二個姑娘雙雙呼出,招弟由右方切入,想截住他欲將揮下的拳頭,而帶弟一撲上,腰間一對鷺鴦柳葉刀已然祭出,「刷刷」二聲,前後則過他的門面,半點不留情。
在醜臉漢子手中,招弟輕易地救下茶棚大叔,正因太過輕易,她不由得懷疑,他僅是嚇唬人,並非真要傷誰。待放下厥死過去的大叔,她回首望去,卻見帶弟已與那人狠鬥起來,鴛鴦刀法凌厲紮實。
「帶弟?」這是怎麼回事?她焦急地喊著,試圖找出適當時機介入。
一旁歇息的鏢師全立了起來,錯愕地瞧著眼前勢態。
真不知該如何反應才是!因這位李爺正是此趟走鏢的委託人。
「帶弟、李爺,大家住手吧!」招弟朗聲勸道,以手勢要眾鏢師稍安勿躁。
「只怕我住手,竇二姑娘雙刀連番砍上,我命休矣。」他哈哈大笑,東躲一招,西還一式,根本是逗著帶弟玩兒。
在眾家姐妹中,帶弟性子最為清冷,行事三思,竇家中,只聽大姐招弟的話。此刻她鴛鴦刀劈、撩、削、砍,一張俏臉漲得紅通通,偏不肯收刀。
「大姐,這人……他這個人壞得很!是渾蛋!」罵了一句,招式愈迅。早想將他砍成十七八塊餵狗,再忍下去,她鴛鴦刀自抹脖子算了。
眾人看得一頭露水,招弟心中又急又疑惑,雙眸細瞇,「刷」地一聲,拔出背後的長劍,她弓腳疾步,長劍點出,迅雷不及掩耳地架開帶弟的鴛鴦雙刀,形勢陡轉,變成兩姐妹相互對招。好幾次,帶弟想回身再砍那名男子,總讓姐姐手中的長劍格開。
「帶弟,別鬧了!快住手!」雙刀要砍,長劍要救,帶弟若不收手,招弟只能一招招跟著格擋下去。到底,這一男一女結了什麼深仇大恨?眾家鏢師疑惑歸疑惑,好幾位已將兵器擎握在手,戒備地瞪住一路同行的那位李爺,對方雖是委託人,但見二姑娘惱火模樣,其中必不簡單。
帶弟仍不放棄,一面擋開長劍,一面注意那位李爺,見他雙臂抱胸,目中閃爍戲謔神色,好似嘲笑她的不自量力。帶弟氣得渾身發抖,理智飛到天雲外,也不去理會姐姐刺來的長劍,左手鷺鴦短刀猛地以暗器手法對他擲去,接著縱身一躍,右手鴛鴦長刀朝他門面狠狠劈下——
「二姑娘!」眾人驚喊。
「帶弟!」招弟更是震驚,因長劍已然刺出,勁力難以收住,而帶弟卻不顧及,反身撲向那名醜臉大漢。
此際千驚萬險,沒人瞧清那名男子以何等手法制住帶弟,跟著大掌擊出,本欲掃偏刺來的劍式,但招弟見勢極快,拼著氣血翻湧,已硬生生在半途回勢,不讓長劍刺傷親妹,可腳步止走不住,身子仍往那漢子衝去。
這一變,避無可避,眼見他的掌風已直接快要拍中招弟肩胛,眾鏢師嘩然,刀劍齊出,圍將上來,卻怕不及救人。
招弟腦中瞬間空白,身軀感受到危險的逼近,但去勢不歇,無處躲避,只能咬牙吃下對方掌力。她閉緊雙眼,下意識等待著,忽然之間,一陣天旋地轉,誰抱住了她。
兩道掌力在耳邊炸開,亂哄哄的,而勾在腰上的臂膀壯健有力,那人抱住她,正迅風似的往後倒退,這一刻熟悉而奇異,躁亂的呼吸吐納中流進清冽的氣息。
終於,一切定止下來,招弟微喘著氣,緩緩睜開眼睛,然後是壓抑在記憶深處的那截藏青色的披風,近在眼前,依舊半端裹住自己,半端隨意地、瀟灑地,斜繫在他身上。
「你、你你……」招弟瞠目結舌,一時間說不出話。兩年不見,那張男性面容豪邁不變,仍蓄著短短鬍髭,粗獷依舊、滄桑依舊。
鷹雄垂首瞧她,神色平常,低低一吐:「別來無恙。竇姑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