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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頁     雷恩那

  香囊裡,不放金、不放銀、不放圓珠潤玉,只有一張折成四方的信紙。

  指尖緩緩挑開,將信平灘——

  肝腸如雪,意氣如虹,金蘭之義,天地同終。

  上頭只這十六個字,筆法剛勁,字意丹心。

  一年前的昭陽鎮,他再次不辭而別,留下這短短四句。

  一字多面,她反覆在心中體會,而情愫日長,她終是明瞭,這般的思念已非單純的結義之情,是更深刻、更纏綿、更為震撼的,她對他,終有了男女情懷。

  一早,蟬聲響透後院,今年的夏像著了魔似的,暑氣逼人,連竹編的涼席都沾上溫度。招弟迷糊地睜開眼睛,發著會兒呆,才套上鞋下了榻。

  屏風旁置著一個臉盆架,她就著盆裡的水盥洗,四海鏢局裡沒有服伺主子的貼身丫環,一切生活起居都得自行打理,只請來幾位大嬸大叔,管廚房和其他粗使的活。

  用濕巾擦去臉上和頸上的細汗,略感清爽,她噓出口氣,正撿著一套輕便衣裝換上,外頭卻傳來急步聲響,咚咚咚地,跑得挺著急的。招弟心中疑惑,快手快腳穿戴整齊,推門出去。

  「何叔,怎麼了?發生什麼事,瞧你急的!」

  這何大叔算來是竇家總管,在內務方面幫了雲姨不少忙。聽見問話,他忙調頭。「大姑娘啊,呵呵,沒事沒事,甭擔心。」他揮了揮手,「我去後頭院子叫傻二和阿俊幫忙咧。」

  「什麼事?我也幫忙去。」她步下簷廊。

  「甭!到地窖裡搬出幾罈酒而已,大爺吩咐的,得搬到大廳。姑娘您忙著去,這小事還能用得上您嗎?」

  聞言,招弟眼眸陡亮,驚奇地問:「不尋常呵……有啥兒好事發生了?我阿爹怎捨得動地窖裡的酒啦?」

  何大叔笑著點點頭。「是一位爺,不知打哪兒來的。今兒個一早登門拜訪,拎著兩罈子好酒,老爺見到人家可歡喜得緊,嘴笑得要咧到後腦勺了,遠道兩罈酒不夠瞧,便要人把地窖的極品搬上,瞧那仗陣,兩人準備開封暢飲啦。」

  「何叔知道……知道這位、這位爺姓什名啥兒嗎?」心頭猛跳,她直覺向來奇準,猜測著答案,胸臆間漲滿興然歡欣,說話不禁結巴了。

  何大叔唔地一聲,道:「咱兒也不太清楚……姓鷹!這姓挺少見的。大爺直喊著人家鷹爺、鷹爺的,還說什麼、什麼天下的捕頭……」

  「是天下名捕。」她深深呼吸,緩緩吐出,兀自鎮定,眼眶竟泛上熱潮。

  「對!就這個稱號。還是大姑娘有見識。咱兒聽都沒聽過。」他笑皺老臉,忽又逼:「唉唉唉,得快去辦事,大爺和那位鷹爺等著哩!」說道,匆匆奔走。

  蟬聲唧唧,叫得熾盛喧囂,陽光由綠葉縫透射而下,招弟感覺不到燥熱,在廊下的小園裡靜佇著,傾聽著,方寸正悸動。

  抬起手悄悄捂著胸襟,她合起眼睫,輕笑輕歎。

  四海鏢局前院大廳。

  前頭練武場已有幾名師傅相互喂招練習,刀劍交嗚,而三四名新進弟子正擦拭著置在四邊木架上的兵器,一切如常。

  招弟剛撩開垂簾,廳裡兩名漢子便調過頭,直直裡住她。

  「招弟,你瞧你瞧,是誰來啦?!」竇大海雷般娘著,兩邊顴骨紅通通,也不知喝了多少酒。

  「我聽何叔說了。」她沉穩步近,亦是直勾勾地回視落座在阿爹身旁那名男子,微笑輕語:「大哥,咱們整一年沒見了,你終於上九江來啦。」

  鷹雄咧嘴開懷,起身來到她面前,近近打量著,半晌才道:「你下巴尖了點,身子又抽長許多。」

  聽到他溫和的言語,無時不刻懸念於心的面容便在眼前,嘴角和眉峰處的細紋依舊,拓落又熟悉的神態。她瞧著,已分不清悲喜,聲音微緊:「大哥還是一個模樣,倒是披風上多了幾處補丁。」

  鷹雄一怔,接著豪放大笑。「穿久了,捨不得丟,只好破一個補一個。」

  被晾在一旁的竇大海奇怪地瞧著他們二人,忍不住發話:「大哥?哪兒來的稱呼?」

  「竇爺,鷹某與閣下的大姑娘已結金蘭之義。」他回過頭微笑解釋。

  「啊?」竇大海銅鈴眼瞪得圓大,來往在他們臉上兜轉,忽地拍了自個兒腦勺,嚷道:「莫怪莫怪!通才我一個勁兒提議咱倆結拜,你推托再推托,我還道鷹爺不願意,原來招弟搶我一步,早和你拜天地啦!」他話裡沒啥兒特別意思,但聽在招弟耳中,心一跳,臉頰發熱。

  「阿爹說什麼呀!」她瞪了眼,暗暗寧定。

  「說什麼?你搶了我兄弟。」竇大海瞪回去,還邊盤算邊嘟噥:「你是我閨女,他又和你義結金蘭,我是你阿爹,那這下子咱兒也成他阿爹啦,這、道這怎麼敢當?!」他大搖其頭,胡揮著手,「鷹爺,這豈不折煞了我?不成不成。」

  鷹雄笑著,尚未回話,一對雙胞小姑娘已在簾後笑出聲來。

  「阿爹,一碼子歸一碼子事,您別瞎攪和。」盼紫邊說著,碰碰跳跳地跑出,笑嘻嘻地睨向鷹雄和招弟。「您瞧人家感情好,心裡不舒坦。」

  感情好?招弟臉更熱,下意識瞄向鷹雄,見他正也瞧著自己,目光深邃,唇邊的弧度興味戲謔,心情似乎極好。

  此時,布簾接二連三撩開,不只雙胞胎,竇家的姑娘們全聚集到大廳,除了雲姨,她是晚睡晚起的習性,常是快到午膳時候才見人影。

  幾個姑娘們掩飾不住的好奇,一早就聽說「天下名捕」拜會四海,地窖的酒一罈接一壇搬了出來,不來瞧瞧怎對得起自己?

  竇大海禁不起激,濃眉飛揚,狠拍了膝蓋。「他們感情好,咱兒心裡都不知多快活、多舒坦!你這小丫頭淨是胡說八道!」

  幾個姐妹全笑成一團,較活潑的雙胞胎和小金寶也不生分,咚咚咚地跑到鷹雄身邊,一開口就沒停,圍著他發問,纏著他說話。鷹雄略略驚愕地瞧著小姑娘們,竟有些手忙腳亂,他苦笑,雙目微抬,與招弟相凝,她愛莫能助地搖了搖頭,嘴上有抹溫柔笑意。

  「哎呀,你們這幾個丫頭,像話嗎!」賓大海嚷嚷:「沒瞧見鷹爺同阿爹喝酒,還來打擾咱倆兒酒興?快走快走,該忙什麼就去忙什麼,別杵在這兒!」

  「阿爹,我也要喝,痛飲三百杯。」小金寶豪氣干雲,一手還扯著鷹雄衣袖。

  「不行!」

  「您不讓喝,我去把雲姨喊醒。」嘿嘿嘿,一拍兩散,大伙都別想喝了。

  「別別別!你喝,愛喝多少,就喝多少!」唉……

  結果,在一干竇家女兒們提議下,雪球愈滾愈大,不僅眾位姑娘,連鏢局裡空間的師傅們也跟著來,一行人竟在珍香樓包了三大桌,還從鏢局裡抱來十來壇珍藏的美酒。這珍香樓可是九江有名的大館子,菜色齊全,料鮮味美,佐酒下肚,真個人間至極的享受。

  席間,眾人不住勸酒、敬酒,南北二路的劃酒拳紛紛出籠,鷹雄豪邁暢飲,拼倒不少鏢師,連竇大海也敗陣下來,卻和小金寶鬥個平分秋色。直過午後,眾人才離開珍香樓,醉的讓人扶著,扶著人的自己也步履蹣跚,歪歪斜斜地走回。

  竇大海四肢分別教四個女兒抬著,小金寶負責捧住他的頭,一路往四海扛回。

  「阿爹這麼回去,醉醺醺的,雲姨要發脾氣了。」招弟陪在鷹雄身側,緩笑搖頭,她臉頓嫣紅如醉,卻非真醉。

  鷹雄低低笑著,由衷地道:「你的親人好生可愛。」

  「嗯。」點著頭,她望向他,「大夥兒見著你,心裡可高興了。大哥……你來九江就住在四海吧,咱們還有幾間空房,大哥愛住多久就住多久,我阿爹有很多事想同你暢談,我也……我也有好多事要告訴你,大哥還沒見過我家雲姨,她性子直接,單刀直入,很爽快的人,你會喜歡她的……」

  他斂眉,不知想些什麼,忽然溫和地截斷她的話:「招弟,我得走了。」

  方寸一擰,她步伐陡地頓下,兩人又杵在大街上,相互對視。

  怔了半晌,招弟終於弄懂他的意思,想說地話,卻覺一個硬塊哽在喉頭,上不怯、下不來,滿腔氣息悶在胸口,沒個出路宣洩。

  「我很想多留幾日,但責任在身,非走不可。」他聲音微啞,一隻大掌像安撫孩子似摸了摸她的發頂,順著滑到姑娘臉頰。

  招弟不由自主握住那隻大手,側著頭輕輕摩蹭,粗糙中混合溫暖,教人心痛,已營不了現下是在九江大街上,身旁人來人往。

  「你明明來了,為什麼非要走?」她歎了一聲。

  鷹雄也不明白。僅路過九江,明知不能多待,卻偏偏停留,兩隻腳自有意識,自動自發走來四海鏢局的門口,然後,別後一年,他終又見到她,知她安然無恙,那份躁動漸趨和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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