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啥,難得可以吃牛排,你讓我吃這玩意兒下肚,等會兒怎吃得下牛排?」抱怨歸抱怨,但在看到夏天的表情後,他還是拿起叉子,慢吞吞地吃著生菜。
「這是為你好啊,你剛剛說到。。。」自己對那盤擺飾得很漂亮的沙拉也沒啥胃口,夏天緊接著問。
「喔,阿戟啊,我看他這輩子,可說是被那個女人害慘了!」歎口氣,老人皺著眉頭將芹菜放進嘴裡。
「女人。。。老爺子,你剛剛只說他爸爸去世了,那。。。他媽媽呢?」眼珠子骨溜溜轉,夏天像發現大秘密般大叫。
「唉,我就是說那個女人!真是狠心,丈夫屍骨未寒,她就跟人跑了。就算一點都不念夫妻情份,至少也要看在母子親情的份上,但她就這樣跑了,真是狠啊!」將叉子放下,老人轉而撕著麵包吃。
「嘎?就這樣。。。」一時間不知該如何反應,夏天只能默然。
「我每次看到阿戟,就想到第一次瞧見他的樣子。他才十幾歲出頭,還是個孩子,一大早背著弟弟去送報紙,我可感動了,就把他們帶回來。」
「那。。。他弟弟呢?」思前想後,都找不到關於那個「弟弟的」記憶,夏天順口問道。
意味深長地看了她一眼,老人搖搖頭。「他那個弟弟是個惹禍精,不過現在應該比較好了。我已經要阿戟等他『出來』後,幫他安插份工作。」
「哇?老爺子,你真好心啊!這算是愛屋及烏,對不對?」
滋滋響的牛排上桌,夏天很高興老人專心進攻食物,讓她有時間來消化剛剛所得到的訊息。
原來,阿戟的過往是這麼的騫澀,難怪他要把自己封得這麼緊,或許是往昔的悲慘歲月,讓他不敢放心去付出感情吧!「沒有開始,就沒有結束!」當他說出這樣的話時,又是怎樣的心情呢?
「說說你自己吧,你怎麼會年紀輕輕的就到處都遛達過了?」拿餐巾揩揩嘴,老人心滿意足地往後一靠,瞇起眼盯著夏天。
沒料到老人會這麼問,夏天著實愣了好一會兒,才推出個不太自然的笑容。
「唉,我也不清楚,好像迷迷糊糊的到處跑,不小心就把世界繞了一圈。」
「你一個人在外頭討生活、父母呢?」把玩著桌上的調味罐,老人炯炯有神的目光,一刻也沒離開過夏天臉上。
「他們有他們的苦衷,我想,如果可以選擇的話,他們也不會希望讓我這麼漂泊吧!」雙手合十為父母禱告幾旬後,再抬起頭時,夏天已經換上明朗的笑靨。
「再怎麼說,讓你一個小女孩到處跑,他們總是沒盡到當父母的責任。哪天讓我見到他們,可要好好說說他們!」
「老爺子,這可不好吧!如果,我哪裡做得不好,你直接告訴我就好,跟我爸媽沒關係。」
「唉,你想到哪裡去了!我這可是心疼你咧,再說,我這麼大年歲,在他們面前該算是長輩,說他們幾句也不為過吧?他們人在哪兒,哪天我說說他們去!」拍拍夏天的手背,老人說的義憤填膺。
「那老爺子你可能要走挺長的路咧。」聳聳肩,夏天調皮地說。
「是嗎?放心,我有車、有司機,還怕到不了。說,在哪兒?」
「但是,你可能會覺得那裡不是很好的地方。。。」
「啥,我大江南北都闖蕩過了,還有什麼地方不是好地方?」
「好吧,他們就住在山後面。」
「山後面?那裡哪有什麼住家,不就是些廟宇、靈骨塔的。。。」
「嗯,我爹媽住得比較遠,在山坡下。」
「山坡?那好,我叫司機先探路去。」
「不必了,很好找。他們住的地方很寬闊、很清靜。老爺子,你要不要先回房休息?」看老人體力有點不支,夏天體貼地問。
另一方面,夏天也不想再多談起自己的父母,免得讓老人又過於激動。
「也好,那你得先說說,他們住的房子是什麼樣式的?免得司機瞎濛濛的找錯人家?」坐在輪椅上往病房走,老人還是談興甚濃。
「老爺子,我父母已經過世十幾歲了,他們住在半山的墓園裡。」突然有股豁出去的感覺,夏天蹲在老人面前,一字一句地告訴他。
久久沒有言語,而後老人激動地拍拍她肩膀。「好孩子,好孩子!」
回到病房,老人很快地遁入夢鄉,夏天坐在窗畔,看外面來來去去的雲朵。
「爸,媽,我回來究竟對不對?爺爺對我很好,但是,當他知道我就是他的孫女時,還會這麼喜歡我嗎?阿戟。。。他,會怎麼看我呢?你們能給我答案嗎?」心底默默念著,夏天仰望萬里晴空,回答她的,只有病床上傳來的陣陣鼾聲。
盼過一天又一天,日子緩慢如花園裡爬行的蝸牛。坐在鞦韆上,仰望天際稀疏星斗,夏天百般無聊地扭緊手邊的絲巾。
從不知道思念一個人可以如此甜蜜又難捱,幸福,又被滿溢的擔憂所籠罩。
每天入睡前,她一次次向自己保證,要趕快把事實跟爸爸和阿戟明說,但天亮後,臨睡前的勇氣和誓言,又都跑得無影無蹤了。
「阿戟現在在做什麼呢?他。。。萬一知道我早就回到台灣了,會有怎樣的反應呢?」捧著腮幫子,夏天把問了自己幾百遍的問題,再拿出來思索。
當初,修女嬤嬤通知她時,還在紐約PUB駐唱的夏天,根本不當一回事。太年輕即在外面闖蕩,使她看事情總是直指核心。
「嬤嬤,我爺爺對我不聞不問這麼多年,為什麼突然要我回去?」
夏天渾身不自在地坐在辦公室內,感覺自己好像回到初抵美國時,那個怯生生的小女孩。
靜靜翻著聖經,過了好一會兒,嬤嬤抬起頭,從飄逸長髮打量到及膝長靴,她長長歎了口氣。「夏天,他是個很老的老人了。」
「我知道,他是我爺爺。」在其它修女們不以為然的目光下,夏天拉拉不停往上縮的短裙。
「夏天,不管他為什麼把送到這裡來,出發點一定都是愛。沒有人會不關愛他的孩子、孫子。你祖父身份特殊,你的國家政治情況也特殊,但他還是想盡辦法把你送出來,可見他用心良苦。」走到夏天面前,嬤嬤慈祥地摸摸夏天的頭。
「或許吧。。。還是,他想眼不見為淨,我越來越像媽媽了。嬤嬤,我永遠不會忘記,小時候我問他關於我父母的事情時,他那種狂怒的樣子。」嘴角逸出一抹哀傷的微笑,夏天落寞地說。
「我們不知道他受的傷有多重,但是夏天,畢竟你是他僅剩的親人。在他風燭殘年之際,你必須回到他身邊。」將裝著機票的信封交給她,嬤嬤嚴肅地望著夏天。「回去,夏天,你必須回去!」
可能是因為對嬤嬤權威的畏懼,或者說是從小在修道院成長的經歷,使她對嬤嬤的話不敢輕忽,她向嬤嬤保證,會聽話照著安排好的行程上飛機。
但要她乖乖拎著行李回台灣,別說她不願意,她那群三教九流、臥虎藏龍的朋友們也捨不得。於是乎,借口一次次的餞別、送行,她被朋友們拖著趕赴一場又一場的盛宴。
在某次街頭嘉年華會中,她聽說有人想買機票,便把嬤嬤交給她的頭等艙要打折賣掉,自己搭經濟艙回來。她只是不想浪費,反正上飛機就呼呼大睡,何必為了睡覺而多花冤枉錢?
踏上闊別已久的中正機場後,她才感到不妙。去國多年,她連家裡的電話都忘記了,在公共電話前絞盡腦汁,勉強只拼湊出幾個字。然而,台北的電話號碼竟然都改碼了讓她當場傻眼。
或許是自小飄蕩慣了,養成她灑脫的個性。加上易與人結交的天性,她在飛機上和鄰座的老夫婦相談甚歡,於是他們大方地邀夏天搭一程便車。
雖然爺爺還住在老地方,卻沒料到附近景物變化太大,差點讓夏天過家門而不入。繞了幾圈後才慢慢辨識出來,差點鬧出笑話。
苦候許久都沒有人應門,又被時差搞得心神不安的情況下,她只好自力救濟。就在這個時候,翩然而至於丁戟,不啻是最可愛的救難天使了。而她也沒料到,會在回到家門的第一時間內,就遇到讓她懸念已久的阿戟。
這一個多月來的點點滴滴,此刻回想起來,還是讓她充滿甜蜜。環抱自己,她忍不住低聲地哼著當初在PUB駐唱的安可曲。流暢的旋律由她嘴邊流曳出來,慵懶、沙啞地在月色下,勾勒出西部電影的粗獷,還有男女間難以割捨的激情。那是「大江東去」,忘記是什麼時候起,她總愛在夜深人靜時,對著天空低吟一句句讓她感動的詞句。
或許,是第一次和阿戟並肩看錄像帶的記憶太深刻,趕到現在,那部老片子中瑪麗蓮夢露的一顰一笑,都還在她腦海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