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她見到後門外忤著的十一歲小少年時,赫然大驚。
「小光!你怎麼--」
「格格要不要買畫?這回我師父有新的花鳥喔。」小少年冷漠地背誦著,毫無生氣。
「是誰把你打成這樣的?為什麼--」
「格格如果有興趣,我還帶了一些師父畫的山水圖,全放在客棧裡,您要不要跟我走一趟看看?保證不吃虧。」
穆蘭直視著他空洞的神情良久,霍然跨出後門,將他一路拉往老遠的偏僻胡同裡。
「小光,是不是你爹又賭輸了!」
他倔強地撇頭避開穆蘭澄澈的眼瞳,使得眼角與嘴邊的血漬更加清晰,左眼甚至腫得只能睜開一條縫隙。
「小光,抬頭看我。」
他不動。「你到底要不要買畫?」
「你若不面對我,一切免談。」
「你憑什麼命令我?」他也只敢在沒人的地方如此當著王府格格的面耍脾氣。
「因為你有求於我。」她柔聲撫慰。
「我可沒求你買我的畫!」
「我知道,但你求我的是另一件事。」
他哪有!他可不記得自己有說出這種窩囊話。不過……他閃避著穆蘭的視線,不安地瞟來瞟去,低聲咕噥。
「我哪有……我求你什麼了?」
「幫你。」她在小光錯愕且難堪的憤怒中順勢響應。「否則你為什麼來找我?」
「我只是來賣畫!」
「你前天才賣給我三幅長卷,照理應該半個月後才會再出現。」
「那是因為我師父又畫了新作品,關我什麼--」
「小光,你若不肯跟我說實活,你要我怎麼幫你?」她為難地苦勸著。
「幫?你幫個頭,你又懂什麼!你吃好的穿好的,有好出身,有好面孔,什麼苦都沒吃過,你有什麼資格來幫我?!我不屑任何人的同情,我也不相信你這種千金小姐真會幫我,我才不相信你們!我什麼人都不信!我……」
他在憤怒中霍然爆出淚勢,掩都掩不住,尷尬至極。穆蘭也被罵得無話可說,失落地垂望地上散落的畫卷,兩人都困窘地沉默了許久。
「你要賣的……就是這些畫嗎?」得不到任何響應,她只好繼續自言自語。「你先到我家後門等著,我去跟帳房領些銀……」
「你就不會看一看再決定嗎?」小光含淚怒斥。
穆蘭真的不知道該怎麼辦才好,只能做錯事似地抿唇俯首。她想幫小光,可她好像除了把事情弄得更糟之外,根本幫不了什麼。
「我……進去跟帳房領些銀子,一會兒就出來……」
小光倏地抓住她離去的勢子,不准她走,緊緊揪著她的雙臂衣袖,埋首在她背後,無聲顫抖。穆蘭沒有其它動作,只是靜靜忤著,任小光的情緒浸濕了她背後。
半晌,他倆才到雅致的茶樓一角小坐。
穆蘭沒再多說,只是點了許多美味佳餚,小光卻反常地動也不動,對著食物發愣。她當初認識的小光,是個聰明伶俐的小乞兒,常挨父母揍的頑皮少年。他被打得遍體鱗傷已是常事,但從沒像最近這樣失魂落魄。
小光一定出了什麼事,可她不敢間,怕一問反而更加挖爛了對方的傷疤。
她突然覺得自己好無能,什麼也幫不成……「你又惹上什麼麻煩了?」小光忽而轉變心情,像小大人似地傲然開口。
「我……沒有啊。」
「還掰。打從之前見到你的第一眼,你就一直皺著眉。趕快老實招供,你這人是藏不了啥子心事的。」
可是給個十一歲的小孩識破,她也太遜了吧。
不過她的確很遜,比不上小光的老江湖,他一聽事情脈絡,馬上就知道關鍵所在。
「你給人下咒了。」
「啊?」她摸摸緊皺的眉心。給人下皺了!這倒是。
「我是說你被人施法術了啦!」白癡啊。「若不是被人下了什麼咒法,怎會平白蹦出個表嬸你毫無所察?」
「我……一直以為是自己有問題……」
「你的確很有問題。」能傻蛋似的天真到這把年紀實屬奇跡。「但更有問題的是那個朱雀。他分明是在利用你的關係潛入宮裡,其中必有陰謀。」
「怎麼可能!朱雀要真有那麼厲害,何不施點法術把宮裡的人全攪迷糊,自己直接闖進去就行了?」
「不行,通常作這種法術,一定要有『帶路』的。」
「喔,待鹿的。」雖然她只聽過守株「待兔」,但聰明地佯裝瞭然,不敢多問為何不待兔子而待小鹿。
「所以他得利用你來替他開道,才能一路過關斬將,殺進宮裡。我敢打賭,你二姊一定根本沒病,是被他當時下的咒法給震倒的。」
「這……你能不能再說得清楚點!」她漸慚白了臉色。「我二姊根本沒病?」
「就好像你明明沒有表嬸,他施法讓你覺得你有。宮裡的侍衛和婢女明明看見一名男子和你一塊兒進宮,他卻施法讓他們覺得只看見你一人前來。你二姊明明沒病,他卻施法讓她忽然覺得自己病了。」
「不可能,我從來沒有聽說過有這種事。」
「這是很陰的邪術,就連我也只聽過而已。」還不曾親眼見識到。「而且這是很複雜的邪門歪道,他卻能在一瞬間輕鬆辦到,顯然那個朱雀不是簡單人物。」
小光鄭重的警告令她瑟縮。
「我還是不敢相信。這麼說來,他不就有能力掌控別人的腦子了?」
「沒錯,而且他掌控得相當高明俐落。」
二姊有危險了!再者,二姊目前很得皇上寵愛,倘若朱雀利用二姊為管道,做出什麼對皇上不利的事……突然爆響的碎裂聲嚇得她魂飛魄散。
「你在搞什麼呀!」小光輕斥。大家閨秀會嬌貴到連杯子都拿不穩嗎?「你在這兒砸壞了一個杯子,小心人家要你陪一組。」
「小光,我……」不行,小光雖然故作老練精幹,他仍是個孩子,不能將他牽扯進來。「我得回府了,我不能出來太久,你也早點回家吧。」
一道陰影閃過他稍稍開朗的明眸,整個人又淪入凝重的沉默裡。
「小光?」她柔和地盡量細膩以待。「你有什麼事要對我說嗎?」
他不語,空茫地凝望滿桌冷掉的美食。
穆蘭也不便逼他,等他想說的時候再說吧。但她還是忍不住在離去前輕柔叮嚀--「你想找我的時候,儘管來找我。就算你沒有任何畫卷可以帶來向我兜售,我還是很歡迎你來找我。」
剩下的,就是她一個人的戰鬥了,一場毫無勝算的拚搏。
「等一下。」小光陰沉的低喚止住了穆蘭的腳步。「如果你想對抗那些牛鬼蛇神的邪咒,就帶我師父的畫捲去。」
「日光山人的畫卷?」
「帶有落款的。」若無師父的名號簽在上面,那就只是幅普通的三流畫卷。「有我師父落款的畫,具降魔伏妖的作用,或許能替你擋開對方的法術。」
可是該怎麼用法,小光卻沒說。
她該怎麼辦?既不曉得那位假表嬸是誰,又完全探不到朱雀的來路,再進宮找二姊也解決不了什麼問題,她又完全不懂什麼咒術……怎麼辦?
她在自個兒房裡的小書櫃前苦思,眉頭蹩得高如小山。
朱雀這個危險人物是她引進宮裡去的。她就必須負起責任,不能任他在宮中得逞。可是……她該如何挽救局勢?她什麼線索都沒有、什麼也不會,如何阻止朱雀不知名的陰謀?
她茫然注視一地散亂的畫卷,突然間,由日光山人龍飛鳳舞的落款字句閃出靈感,當下採取行動。先是送一幅給二姊,再托阿瑪進呈一幅給皇上。然後。.....她也不知道該怎麼辦了。
茫然數日,依舊一愁莫展。
「你這幾天是怎麼了,心不在焉的。」
穆蘭鈍鈍地回神。「什麼?」
「蘭格格,若不是咱們額勒春少爺脾氣好,您這心不在焉可會給自己惹禍上身喲。」一旁陪同主子作客的太監細聲笑道。
「別胡鬧!」粉白俊秀的貴公子輕斥。「穆蘭,我看你最近魂不守舍的,是在為慈善堂的事煩心嗎?」
「說正格兒的,你這點子實在出的好。替民間的棄兒及乞兒們開個慈善堂,妥善收容照料,比讓他們成天晃蕩作惡、乞討偷盜要好的多。只是,你一個女孩子家,實在做不來這麼大的事。」他神態優雅地把玩著精巧的蟈蟈罐。
會嗎?她現在早就籌備的差不多啦,怎會做不來?
「所以我想還是出手幫你比較好。」
「不用了,我……」
「我昨兒個就跟皇太子提了這事。他也覺得這點子不錯,決定出面包攬,也馬上奏到皇上那兒。你猜,結果如何?」
跟皇太子提這事!還奏報給皇上?這是在搞什麼呀……「皇上歡喜得不得了,公開讚揚皇太子仁心純厚,不愧是他屬意的儲君人選。穆蘭,這回你的功勞可大了,皇太子說要好好謝謝你呢。」
「這……」普普通通的一件事,何必搞成這麼大的局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