聽到這裡,狄鵬回想起小學時代和狄鴻共用書房的那段歲月,弟弟有次月考考了不甚理想的成績回來,父親並沒有嚴厲的責罵弟弟,只是要狄鵬指導弟弟考卷的錯誤處,希望他下次不要犯同樣的過失。
那時候弟弟曾不經意地說了聲:哥,我好累喔。
他還戳了戳他的頭說:這樣就嫌累,太沒有毅力了。
原來……那一聲「累」,包含了多少狄鴻的心聲,他竟沒有發現。
『縱使如此,在那段日子裡,我還是幸福的。以哥哥與父親為目標,相信勤能補拙的神話。』
自嘲地一笑,狄鴻低啞而小聲地說:『若非我發現了自己致命的缺陷,一個永遠也不可能改過來的天生缺陷——這是死刑的宣判,我那時候就發覺了,要是讓哥哥與父親知道,我是個除了男人外,對女人一點興趣都沒有的同性戀,我在他們眼中永遠是不合格的。無論我多努力,都達不到他們為我設下的標準。』
『你給自己太大的壓力了啦!』安麒不贊同的意見,從錄放音機中傳出。
『領悟到這一點後,我萬分恐懼地逃避著自己的性向,決定到死都不讓人發覺我的……缺陷。也是從那時候開始吧,我覺得留在家中的我快要窒息了。』
弟弟沈默了片刻。『明明我已經知道自己不再是從前的自己,卻還要每天、每天地在家人面前偽裝我仍舊是我。吃飯、唸書、聽著父親談論工作,聽著哥哥講述學校發生的點滴,偽裝得一切都和過去沒有什麼不同,其實當時的我每一分每一秒都想拔腿逃出家裡。』
狄鵬對這一點倒有印象,進入國中後,弟弟變得沈默寡言而內向。小時候狄鴻不是那樣安靜的小孩於,曾幾何時,他不再看到弟弟真心的開懷大笑……
『偽裝自我是件壓力很大的事,何況在最認識自己的家人面前還要偽裝。我不夠堅強,堅強到足以裝一輩子,所以考高中時,我才會選擇就讀離家很遠的高中。』
『在那裡,你才得以解放?』
『哪有那麼容易,說解放就解放呢?』
苦笑著,狄鴻說:『唉,是發生了許多的事,一時也說不完。不過……唯一能說的就是他找到了我,找到那個被壓抑在暗無天日的地獄中,鎮日惶惶不安的我。他將我的膽怯、我的缺憾、我的逞強,所有的我都看在眼裡,並且包容一切。未來的一切誰也不敢說,可是現在的我是為了他而活著的,因為他看著我,我不能從他眼前消失。』
『笨蛋!』突然間,錄音帶放出一個陌生男人的聲音,叫道:『要你少說什麼消失、消失的,你聽不懂嗎?我呀,就算你一輩子不相信我,我也會一直在你身邊,不許你再用灰色的想法扼殺自己,懂嗎?』
『很抱歉,我就是個性灰暗。』
『還說!』年輕爽朗的陌生男人又說:『安麒小姐,麻煩你轉告他的老哥與家人,這傢伙是個全世界獨一無二的寶貝,我搶走了他們的寶貝,非常抱歉,可是我不會歸還的。我有義務要守著這個寶貝,以免哪天他又迷失自己,做出傷害自己的蠢事。我現在還未成年,或許講這些話會讓你們覺得我太囂張、不負責任,但我會堅持到你們能接納為止。』
『悠,你別鬧了,這聽起來根本是宣戰書。安麒小姐,快按下停止鍵,要不這傢伙不知還要說出什麼蠢話!』
『狄鴻,你太過分了,什麼叫做蠢話啊,我可是認真……』
「喀嚓——」一聲,錄音到此中斷。
安麒取出錄音帶,將錄放音機收起來,說道:「現在你弟弟和他在南部租房子住,他們都沒有放棄學業的打算,兩個人一邊打工,一邊打算接受高中同等學歷測驗後去考大學。」
狄鵬面無表情地聽著,嘲諷地想著:即使要參加大學考試,同樣需要家長的背書,他們兩個根本還只停留在辦家家酒的階段,才這麼幾個禮拜,尚未吃夠苦頭,等到他們體會到現實的嚴苛後,還能如此「樂觀」、「進取」嗎?
「你認識自己弟弟一輩子了,你可曾給過他機會,讓他對你說出事實?為什麼要以性向判斷一個人呢?你瞧,在外頭那兒的每一個人都有一段自己的故事,每一個人都有情感的,沒有人是為了和社會作對而選擇一條邊緣的道路去走,至少你弟弟就不是。」
她伸出手,搭在狄鵬臂上說:「吶,聽完這些話,你還能無視狄鴻的心意,想硬將他帶回來,強迫他套上你們的價值框框嗎?」
「……」
「接納弟弟的真面目,你們家人的關係,才有修復的可能啊!」她語重心長地再次強調說。
垂下眼眸,狄鵬一顆心重重下沈,悲哀、憤怒、失望,複雜的情緒糾葛在胸口無處可洩,這一切她根本就不明白,偏偏她還以調停者自居,真可笑。
以冰冷的眼眸瞥她一眼,他說:「這一切到底和你有什麼關係?」
安麒鼓起雙頰,兩手插腰地啐道:「死腦筋。」
他冷笑了下。「我無意和一個絲毫不瞭解我們家人,也僅認識不過幾天的人,探討我該如何和弟弟修復情感這種事。說明白一點,這全是你雞婆、自以為是的愛管閒事。我根本就不想聽狄鴻說這些事,他早就被那傢伙的迷湯灌得失去了本性,講的也全是些廢話——」
「啪!」
安麒給了他一個小巴掌,雖然力道不大,但巴掌就是巴掌。
「我……我……」安麒看著自己的手,再看看他詫異的臉,最後說:「我不道歉。動手打人是不對的行為,可是我不道歉。你聽了方纔的錄音帶,怎麼還能說出那樣不講道理的話?」
狄鵬轉開臉,拒絕正眼瞧她。
「南宮悠是個不亞於你弟弟的優秀學生,他在校內擔任風紀,深得學弟與師長信賴,也屢次以他擅長的空手道奪得校際錦標賽的優勝。這樣一個正派的好學生,就為了你弟弟而甘願落到被迫休學,他對你們連句怨言也沒有,你們這樣對付一個才十七歲的少年,不感到可恥嗎?」
安麒不管他聽或不聽,繞到他的面前大聲地說:「你們如果真是愛狄鴻,那不管狄鴻變成貓啊、狗啊、樹啊,也要一直愛著他才對吧!就因為他長成和你們預期中不一樣的人,你們就撤回對他的愛,那這算什麼家人啊?」
激動地,她掄起小筆頭打在他的胸口上說:「回答我啊!喂,別裝作你沒有聽到。」
他終於受不了,扣住她亂捶亂打的雙拳,低咆著說:「夠了沒有,你又在激動個什麼勁兒?你真的很莫名其妙,誰拜託你這樣涉入我家族裡的事,我拜託你們的只有找回我弟弟,沒有人要你奉送這些大道理,行嗎?」
從上衣口袋中抽出了他早就已經簽好名、蓋好章的支票,他丟給她說:「你的酬勞在這裡,錄音帶我拿走,這樣於就當我的委託你已經完成了,你可以不必再管閒事了,再見。」
「你——喂,你給我等一下,你聽見沒有?桑、狄、鵬!」她一路追出了包廂,可是他居然連頭也不回,逕自離開了。
安麒啞然地站在酒吧中。
我真是個大笨蛋!
她以兩個筆頭輪流敲打著自己的腦袋,又因為一時氣急而壞事,迪渥老是說她這毛病不改,總有一天會惹出後悔莫及的事端。這回她肯定是搞砸了,在她最想要出一分力的事情上搞砸了啦!
這下子,別說要讓狄鴻重回桑家了,我根本足在破壞人家兄弟之情、家庭之愛嘛!
要怎麼做,才能挽回一切?
☆ ☆ ☆
可惡,坐上車子後,狄鵬用力敲打了一下方向盤。
她以為她是誰,有什麼資格大放厥詞,評斷他們兄弟之間的問題?
你們如果真是愛狄鴻,那不管狄鴻變成貓啊、狗啊、樹啊,也要一直愛著他才對吧!
亂七八糟地說什麼鬼話?問題不是發生在她身上,她才能說得如此輕易,難不成弟弟走上歧途,身為哥哥的他還要為他高興,為他放鞭炮嗎?
就因為他長成和你們預期中不一樣的人,你們就撤回對他的愛,那這算什麼家人啊?
家人,就因為是家人,因為共同生活了那麼多年,從小看著他長大,所以才更不能原諒、更不能接受呀!這是最糟糕的背叛、最不該有的背叛!他背叛了全家對他的愛!
不能原諒,我不能原諒弟弟,絕不能原諒他寧願選擇那個男孩子,也不肯回到家人身邊的弟弟。
扭轉鑰匙,發動引擎,排氣管在夜空中咆哮的噴出火花,一如他內心狂暴紊亂的思緒,狄鵬狠狠地一踩油門,奔馳在這個熱得令人難受的夏夜中。
隨狄鴻愛怎樣就怎樣好了,他不管了,這個弟弟他也不要了!
☆ ☆ ☆
「有沒有覺得這一、兩天桑檢察官有點可怕?像換了個人似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