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到田叔的糖尿病與老人家的體力,他終於敵不過焦慮地放田叔上來。
「我就知道你一定在家。」田叔在海棠開門後的一瞥,笑容差點凝結。「哪,這……是田嫂給你做的藥膳。」
海棠瞇眼審硯一大籠的便當。「這不是你要吃的嗎?」
「我騙你的,不然你哪肯給我進門。」田叔硬是壓下看到海棠瘦削憔悴的震撼,進來忙著找水配他控制血糖的藥丸。「哎喲,我的天,整個家搞得黑漆漆、亂糟糟,待會可有我掃的。」
「田叔……」
「別慌,我掃我的,你忙你的,我絕對不打攪你,好吧?」
海棠拗不過他,只好隨他去,自己窩回書房裡。
打掃到深夜,田叔藉著年老體衰之名留宿於此。
「少爺,你真要和鈴兒小姐離婚嗎?」田叔終於忍不住開口。
「她已經不是鈴兒,她是神阪玲奈。」他突然厭煩地皺起眉頭。「出去,我沒空跟你解釋這些!」
「你不用解釋,這些我早從卓少爺和羅秘書那兒知道了。」田叔擱下吸塵器,走向他桌前。「少爺,你為什麼不向老爺拿那塊佩掛換回伏妖圖,鈴兒小姐的靈魂不正被封在那裡頭嗎?」
「無稽之談!」而且他已經絕望,心也已死去。
「我就知道你會這麼說。但你信邪也罷,不信邪也罷,試一試又何妨?只要達到目的,換回鈴兒小姐的靈魂不就成了?」
海棠知道,可是……「爸不會願意將那塊佩掛賣給我。」
「你怎麼知道?」
「我上次回老家就已經問過,他表示得夠清楚了,他無意脫手。」
「你上次是替卓爸問的,又不是替你自己問。老爺打死都不會變賣自個兒的收藏給別人,可你是他
兒子。」
「是啊,要不是你這一提醒,我還差點忘了。」他冷漠地灌口烈酒。
「好好好,我不說了。」他在這對父子間調解多年都化不開的心結,沒指望會突然大功告成。「我明早就回老家去了,我怕你田嫂一個人忙不過來。哪,拿去吧。」
「什麼東西?」
「我在鈴兒小姐房裡枕頭下清理到的。我本來以為是垃圾,可我看東西用絲巾一層層包得仔仔細細,八成是重要東西,你去處理吧。」田叔語重心長地歎了一聲。「少爺,你怎麼會看不出你在老爺心中有多重要?連卓爸那個精明傢伙都看出來了,你還笨笨地給他利用。」
海棠不予置評,等田叔走後才打開東西。
絲巾展現其中珍藏的寶貝時,海棠整個人重重一震──那是他曾塞給大卓和鈴兒的外蒙文化訪問團入場券。
兩張皺巴巴的過期票券被絲巾細密地呵護著,彷彿它是極其脆弱的珍寶。
海棠,我要跟你一起去!海棠!
他記得她那天如何焦急地追著他的車子喊叫,記得她後來多麼無辜地承受他刻意的忽視。可是事後她什麼都忘了,只記得快樂的事。
就在他幾乎把票券痛苦地揉入心腸的同時,深夜的電話鈴聲被錄音機接起,一陣悠然悅耳的聲音由其間傳出……
「晚安,雷海棠。」
海棠懾住,直瞪詭異陰沉的錄音機。
「還在玩你對神阪家的報復遊戲嗎?」透過揚聲系統傳出的呵呵淺笑,帶有幾分機械化的邪氣。「或者正在緬懷你的鈴兒格格?」
「你打電話來做什麼,神阪明人?」他抓起話筒冷冽質問。
「報佳音。」
「少跟我打哈哈!我知道你們神阪家已經打算派人私下幹掉我,沒用的,我的遊戲規則早已定好。就算我死了,這場報復遊戲仍會自己走下去,直到你們每一個人全下地獄!」
「啊,好可怕。」明人笑得雲淡風清。「我是不介意你狠狠地宰掉這幫人,可是有點捨不得因此害鈴兒失去上好軀殼。」
「什麼意思?」
「你不知道玲奈被你趕回日本後的狀況嗎?她經常嚴重嘔吐、暈眩、歇斯底里,連高劑量的鎮定劑都對她無效。」
海棠大驚。「她……懷孕了?」
「恐怕沒這麼浪漫,她是靈體與肉體產生排斥性了。她吐的全是靈液的穢物,那不是一般人吐得出的東西。」
「我不懂什麼排斥性。照你們的狗屁說法,玲奈的靈魂已經奪回自己的軀殼,還有什麼好排斥的?」
「理論上沒錯,但是玲奈自找死路。她在靈魂飄蕩的期間想盡辦法驅使活人危害鈴兒,一心想報復,過度的殺意與怨念增強了她的陰氣,導致無法長期融入陽間軀體。」
「我對你的家務事沒興趣!」
「我是不忍看玲奈就此毀了這副軀殼,害鈴兒的靈魂無處可歸,才打這通電話給你。」
「無處可歸?」鈴兒還回得來?
「鈴兒實在很討人喜歡,雷海棠。我把她對入伏妖圖中純粹是為了換回佩掛,其實我無心傷害她。」
「你已經殺死她了!」
「我沒有,她只是被封在畫中,可惜你不信。」
「神阪明人,別再跟我拐彎抹角,你可以省省這套把戲。我根本拿不出佩掛,我父親也表明過他不會賣。」
「我知道,所以我已經死心了。我只是想通知一聲,我願意把鈴兒活生生地還給你。」
海棠一時無法反應。鈴兒……他和鈴兒可以再度團聚?
「神阪家決定派你出面收買我,要我住手是嗎?」
「我說過,我捨不得玲奈搞垮好好的軀殼。與其讓玲奈和鈴兒兩敗俱傷,我寧可選擇保住鈴兒。」
「那玲奈呢?」
「陰氣太重的靈魂,就送她回陰間去吧。」他涼涼一笑。
「她不是你的親人嗎?」竟然毫不留情地講這種話。
話筒那方的優雅語調明顯地沉了下來。「反正這群鬼子虧欠咱們那麼多,我殺他一個惡靈又算得了什麼。」
清淡的神秘話語令海棠產生發自心底的涼意。他究竟在和什麼樣的對手打交道?
「為什麼要幫我和鈴兒?」他不認為神阪明人真會如此乾脆的撒手。
「願天下有情人終成眷屬嘛。」他的淺笑轉為感歎。「世上的分分合合已經夠多了,撮合你們,總比看你們倆變得和我一樣孤單來得強。」
「這種理由說服不了我。」
「那就用你的眼睛去證實。後天下午兩點,到機場接機吧。我只說要將鈴兒還給你,可沒說會一路送她到府上。」
「你就這樣丟她一個人在機場?」海棠暴喝。
「反正我的好意又說服不了你,何必白費力氣地好人做到底。」呵呵。「晚安,雷海棠。」
海棠打從心底就不相信這只詭異的狐狸,但他還是去了。他無法解釋自己為何會做出如此可笑的蠢事;當天一早六點就在機場大廳焦慮徘徊。
明人只是耍著他玩罷了。世上哪有那麼好的事,說放人就放人。況且明人大費周章地親自到台灣處理佩掛的事,他不可能會那麼乾脆地放手。
他真能見到鈴兒嗎?
他失神地望著兩點鐘機場大廳一陣陣的人潮。騙他也罷,耍他也罷,只要還有一線希望,他甘願做個被人愚弄的傻瓜。很奇怪的,他竟在此刻想起了父親。
母親剛過世時,父親就是如此地瘋狂搜尋各項途徑,像個瘋子,也像個白癡。只要唬他一句有辦法讓他再見母親一面,要他掏多少錢、做多愚笨的事,他都心甘情願。
海棠苦笑。他花了多少年的心血,做了多麼大的努力,想盡辦法不讓自己變成像父親那般的廢人,結果呢?
海棠,我覺得你跟你父親好像。
他椎心刺骨地捏緊鈴兒珍藏的過期入場券,看著時光分秒流轉,看著陌生人潮來來去去。由早上怔怔佇立到下午,由下午到黃昏,由黃昏到深夜。他絕望地坐在餐飲部的吧檯旁,將臉沉入雙掌間。
他在做什麼?精明幹練的他為何會有如此任人耍弄的一天?
「海棠!」一句突來的宏亮吆喝,在寬廣的機場大廳嗡嗡震盪。
他微微自掌中抬頭。錯覺嗎?他彷彿聽到鈴兒像以前那樣地高聲叫他。
「海棠!」
他已經瘋了嗎?思念她到出現幻聽的地步?初識鈴兒時,他打死不承認自己聽得見她的聒噪;此時此刻,他想再次聽她親口喚他都做不到。
「海棠!幹什麼不理我?」
「搞什麼呀,吵死人了。」其它旅客發出反感的抱怨。
「先生……」吧檯服務生猶豫地望著遠方,搖搖海棠。「請問那個女的是不是衝著你來的?」
海棠迷惑地轉身遙望背後,真有一個背著大包袱的身影如保齡球似的直衝他而來,沿途乒哩乓啷地撞倒所有障礙物。
「喂,你怎麼這樣推人哪!」
「啊!我的行李、我的洋酒,全被踢翻了!」
「你幹什麼?」有的人被她撞得摔成一堆。
海棠霎時無法相信自己的眼睛。向來打扮精緻、像個洋娃娃似的神阪玲奈居然穿著肥厚的連身袍,腰上扎條大布巾,腿上馬褲塞進厚厚的高筒靴裡,背著大包袱,甩著大辮子,驚天動地地直奔向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