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裡的滿州貴族私下多半崇尚漢人文化,從珍奇古玩到詩詞歌賦,由內在涵養到外在言談,無一不受漢人影響。
「尤其我阿瑪特喜歡這些,府裡還養了好些文土,也從小替我請漢人師傅,結果滿州話我都快忘光光了。」她不在意地聳聳肩。
「總還記得小時候學的一些詞吧。」他靠坐在炕裡背墊上,仰頭眸脫她。「像蟲魚花鳥、飛禽走獸之類的。」
她認真地皺眉深思。「獅子老虎什麼的我還記得……啊!你這一提我倒想起來了,『碩翁科羅』好像是種大老鷹,張開雙翼有三、四尺那麼長,很漂亮的。」
「是嗎?這種巨鷹澤做漢語該怎麼說?」
「好像……應該……」她突然茅塞頓開地以拳擊掌。一我知道了,叫海東青!」她興奮的燦爛笑容突然尷尬地僵住,彷彿在他冷眼瞪視下被凍成一座小冰山。
「說得好。現在明白新郎為什麼是我了嗎?」
首度對戰,玲瓏慘敗。
第六章
出師本捷身先死。不過玲瓏不是戰死,而是羞死。
昨夜才打算和海東青好好談,結果當場被自己問的問題打敗。最後被他趕回床上乖乖靜養,他則睡在炕上不再理她。
以後的婚姻生活該怎麼過呀?!
「少奶奶。」小銀急切地在她耳畔低聲提醒,喚回她的注意力。
她立刻整肅面容,學身旁的海東青冷著一張臉坐在一屋子親戚的大廳裡。這是她嫁過來之後第一次正式拜見夫家親戚,也是第一次看海東青處理家族問題。
「皇上將在初春之時出兵西征,也已經決定授我為此番戰役的大將軍。若能凱旋而歸,這座宅哪就可晉為將軍府。」海東青居最上位,雖然排行老三,卻因父兄相繼過世,伊然已由他做一家之主。
「總算等到這一天。」太福晉像是出了口怨氣似的揚起嘴角。
「是啊,以後咱們就不用再看人臉色過日子。」費揚古刻意朝玲瓏微笑。
她客套地回以笑容,對這位動不動就對她表現熱切關注的小叔感到頗有壓力。費揚古,滿州話裡是老么的意思,那這府中就只有他和海東青兩人最大了。其餘的不是女眷,就是身份不夠高的旁系親屬。
她偷偷觀察著這兩兄弟。費揚古有著和海東青極為神似的俊美,卻缺乏海東青深沉的內斂功夫及嚴峻冷漠的氣勢。雖然這很可能是因為年齡的差距,但她有種感覺,就算費揚古長大到海東青這把年紀,也無法擁有他那種令人懾服的神秘權威性。
「三哥,關於今年的收成……」一個約和海東青同年的男子怯懦開口。「我的莊子裡糧莊欠收,豆秸莊也沒什麼收穫,天氣過寒,凍壞了我不少牲畜……」
「叫帳房撥些銀兩過去。」海東青直接交代身旁隨從一句,立即切斷對方話語。「還有什麼問題?」
「沒……沒有了。」那人僵硬地笑了笑,不敢再有意見。
海東青為什麼不聽完人家說的話再給錢?玲瓏皺起眉頭。搞不好人家要的不是銀兩,而是想聊聊田莊的狀況而已。
「那麼……海東青,」一個年長者若有所思地開口。「我上次曾提過,你上頭兩位哥哥都過世十多年,可是兩位嫂嫂到現在仍在
守寡,二十五、六歲了都沒找再嫁的婆家。就算不為她倆下半生的幸福著想,也該考慮一下可否在家族中找個合適的對象,也好繁衍我們家族單薄的香火——」
「七叔,我的回覆還是和上回一樣:這種敗壞倫常的事,絕不能在我們家發生!」寒冷有力的宣言,霎時凍結整個氣氛。
「可是三哥,咱們不是漢人,何必忌諱那些規矩?」一名溫文平和的男子突然急切起來。「咱們滿州習俗裡,弟娶兄妻並非見不得人的事情。以前的襄親王多爾衷不也是娶了自己的——」
一聲鐵掌重擊桌面的震響驚動在座所有人,那人立刻臉色慘絕地收住了口。
「這件事已經沒有討論的必要。」
玲瓏第一次看到現實生活中的海東青發怒。他低冷平靜的聲音彷彿來自深透的死前幽谷,臉色陰沉得有如隨時砍人腦袋的地獄將軍。頓時廳內沒人敢再出個聲,整座大廳陷入詭異的寧靜。她實在不喜歡海東青這樣,把好好的氣氛搞得萬分難堪。
「各位是否注意到一件事,」玲瓏清靈悅耳的嗓音馬上抓住所有人的注意力。「等到海東青西征後凱旋歸來,此處被依功勳晉
封,我們就是天下最北的將軍府了。」
全場不知所措地沉寂許久,才漸漸有人找回自己的聲音。
「對……對呀,而且海東青不光是打敗羅剎國的勇士,還會是打敗準噶爾的雙料英雄。」
「走到哪就贏到哪,這……這就是左撇子武神的本領。」
眾人抖聲笑著附和,勇敢地順著玲瓏的話題打破僵局。
「三嫂嫁得真是時候,剛好在我們家開始揚眉吐氣時進門。」抬頭突然轉到不具威脅感的她身上。
「可能她正是為我們招來好運的福星。」溫吞的二嫂憨憨一笑。
「沒有沒有!」給大家這一捧,玲瓏反而慌了起來。「我只是——」
「希望娶進門的真是顆福星,而不是掃把星。」太福晉刁難的口氣立刻為現場氣氛潑了桶冷水。
不能發火,她現在該做的是緩和氣氛,而非挑起糾紛。
「額娘說得是,只不過我目前還未見過長得像掃把的星星,說不定能在這裡開開眼界。」
「你!」太福晉狠然怒視,廳內幾聲駭然的抽息隱約地迴盪著。
玲瓏暗自吐了吐舌頭。沒辦法,她的嘴巴向來誠實,顯然心直口快的老毛病又犯了。
「看你娶的什麼好媳婦!」太福晉轉向海東青開炮。
「謝額娘誇獎,玲瓏真是不敢當。」她謙虛地笑笑,做人不能太驕傲。
「少奶奶!」小銀快被雙方火花夾殺在其中。
「海東青,你倒說話呀,瞧你這媳婦是怎麼管教的!打從成親第一天起就開始胡鬧,胡亂嚷嚷自己不要嫁,還在洞房當夜病倒,
觸我們家楣頭——」
「這一觸,竟把此地觸成了將軍府。真是倒楣啊。」玲瓏感慨地搖頭歎氣。
太福晉憤恨地瞪眼警告,可惜玲瓏正垂頭沉溺在感歎中,沒看見。
「這就是京裡名門閨秀的真面目,滑頭又放肆,根本不如我原本替你挑選的本地千金憨厚!」本以為玲瓏聽到這些話會有些難
堪,沒想到居然是回她一到頗有同感的德行。
「額娘,夠了。」費揚古不耐煩地懶散抱怨。
他太瞭解海東青那副蹙眉沉默的模樣是什麼意思,大椅扶手上青筋都快浮凸的巨大鐵拳更證實了他的想法。
「喔,沒關係,額娘正說得高興。」反正不管太福晉批她什麼都不會少塊肉,就隨她去吧。
「我真懷疑皇上把這種人指配給你有何用意,一個家規穢亂的王府哪會教出什麼好女兒來!」
玲瓏不以為意的神色忽而一整,正眼瞪向太福晉。「家規穢亂?」
「你當我們這兒天高皇帝遠,京裡什麼消息都聽不見?」太福晉勝利一笑。「你上頭那個離家出走、打算與男人私奔的孟浪姊姊在此地可是個名人。能教養出這樣的女兒,你的父母也真不簡單哪。」
「我妹姊一點也不孟浪,她是為了救我才離家出走討救兵。」
「你當然有藉口,可大伙瞧見的事實卻不容辯駁。畢竟,不久前你姊姊才在自個兒的婚禮上被夫家當場攆出府、取消婚事,不是
嗎?」一佔到上風,太福晉先前的火氣立刻變為得意。
「您若是不明白其中的來龍去脈,就請別妄下論斷。」
「少奶奶!」小銀趕緊低聲勸著,輕扯玲瓏的衣袖。她有預感,玲瓏不顧一切的拗脾氣快爆發了。
「明明就是事實,你還想狡辯!」太福晉悍然拍案,「我不計較你家亂七八糟的醜聞已是寬宏大量,但我不會容許像你這樣的傢伙爬到我頭上來!」
「我沒興趣爬到任何人頭上,也不允許任何人將我的家人名譽踩在腳下!如果您對這樁婚事有意見,何不直接向皇上抗議?」
「海東青,你看看,什麼樣的家教養出什麼樣的人。簡直反了!」
休想逃避話題!「若您對我家族的名譽仍有質疑,就是挑釁皇上指配這門婚事的美意。再說,家家有本難念的經,難道就只有別人家有問題,這個家就從沒出過問題?」
全場親戚臉色恐慌地嚴厲暗示她快快住口,但玲瓏惱得根本看不見那些。
「當您伸出食指指責我家人的不是時,請別忘了,您有另外四隻手指正指著您自己!」
「格格,求求您冷靜一點!」小銀被廳內駭人的氣氛嚇得雙腳發抖。
「您有不滿,大可把矛頭指向我,但別指向我的家人。我是這個家的媳婦,也是我娘家的女兒。我家的家教就是,絕不允許自家人受到任何污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