該死的眼睛!它為什麼不會笑?
※ ※ ※
「老闆,再來一杯啤酒。」
杯底空了,一滴都不剩,他晃晃杯子,喊了小攤的老闆,要了另一杯涼脾的啤酒。
沈冬生啊沈冬生……他搖搖頭,雙眼在小攤湯鍋蒸出的熱霧中模糊。
三十四歲的他,曾幾何時,回憶變得那麼多?
也許不會,如果沒有收到那封信的話……如果沒有那個不期然……
如果沒有那對該死的眼睛,他在女中的教學生涯著實如意暢快。那些小女孩比大學那些女生更天真,也更愛發笑;因為笑得沒名目,也就顯得更蠢。相形之下,不笑的她,就顯得異端而突兀。
啊,她,徐、夏、生。忘也忘不了的一個名字。
她的那種沒表情,既不像懷有什麼心事難解,更不似因著聯考或課業壓力所形成的麻木無覺;倒像是天生,生來同人異質。
十多歲的小女孩就如此冷淡,真不知她將來會變成怎樣,讓人不禁替她感到憂心。對的,她十八歲,他二十八的那一年。
他問她:為什麼不笑?為什麼不像別人一樣快樂的笑?
她瞅他一眼,反問:做什麼要笑?五官分明的輪廓,直比他如雕像的線條。
他答不出來。是啊,做什麼要笑?
可是,她又不完全像雕像那般,只有一種冷冰固定的姿態。她會甩頭,會揚眉,會撇嘴,會不屑或者不在乎的拿眼角瞥人。據他側面觀察,那是個矛盾的綜合體,有時像瘋子一般,我行我素,教人不敢恭維;有時漠然隔世,固執得,教人恨不得甩她一巴掌。
好比她堅持的不笑。
她就像成千上萬普通平凡的女孩那樣,沒什麼特別的才華,體能、音樂、美學藝術樣樣差,成績也不怎麼樣,就是長了一張不笑、異質於其它表情規格一式的洋娃娃,而顯得突兀卻很有個性的臉;以及,滿腦子脫軌的思想。
是的,脫軌。
她這麼告訴他:我從來就不想長大,但我不可能永遠是天使;有一天也許我會選擇結束我自己。
可是,死了就能變天使嗎?
他不懂她在想什麼。
她灰暗的思考,還是青春的浪漫多於對生命的荒涼及荒謬的覺悟吧?
但她看著他,眼神穿進他眼眸,突然間他——或者說,忽然自言自語說:天使都很蠢吧?
他想,她並不是希望成天使,她只是,只是青春的迷惘,疑惑青春過盡後,那必然墜入的社會化與衰老吧?
多年輕啊!他可曾也有過那樣迷惘的年少?
他怕她會走火入魔,缺乏對生命的熱情,勸她多和同學來往,她用著空洞透明的眼神瞧他,瞧得他啞口。
她是不馴的,對人沒有熱情。可像她那樣的人功課不好,才華又不突出,又過於耽溺於自我——有什麼好驕傲?可是,她就是一副與我何干的冷淡。不合群、孤僻蟲一個。
果真物以類聚,卻又不盡然。她的兩個朋友——他想,大概是僅有的兩個,都十分活潑開朗愛發笑。一個是校際演講比賽冠軍,伶牙俐齒得連他都招架不住;一個是康樂活動高手,靜則書法繪畫,動則舞蹈唱歌,十八般武藝樣樣都通。兩個人在班級都相當活躍,人緣好得很。算來算去,就數她最差勁。他暗暗比較,怎麼看,她都像珍珠堆裡被挑剩的牡蠣殼。
三人交往,卻又安然。他懷疑,她似乎不懂得什麼叫自卑或者自慚形穢;還是,她對自己實在太有認識,自有她自己界定自己價值與生存的方式?他實在很想知道。
不過,他從來沒有問過她。錯過的,就錯過了。
他不曉得女孩子聚在一起都談些什麼,只是有一回,他從廊下經過,截聽到她一句話:天涯何處無芳草。
他還是不懂她究竟在想些什麼。
美術課一星期只有一堂,扣除掉與假日相衝突的時間,他與她相處的日子實在不多。兩個人卻倒是常常在課外相遇。他總見她瞪大雙眼地盯著人看,空洞透明得不摻有任何顏色,看不出眼裡有什麼。
那時學期快結束了,在一次上課時,他要她們繳畫仕女圖。她的畫,實在差。他拿起她的畫,對著全班同學說:「各位,這是中國水墨畫的再出發。」
全班哄堂大笑。她脹紅臉,一把將畫搶回去。他心中竟升起份惡意的快感。
那以後,相信他的身影是烙在她心中了,只是不知是好是壞。
小女孩看人很肆無忌憚,總睜大雙眼直盯著人瞧。老是感到她的眼光在追隨著,教人心慌,又讓人感覺一點點哀傷。那裡頭有太多的沉默,說不出口,又不能懂也無法懂。陽光映在她臉上,她不笑的容顏提早染著一抹金灰的秋色。
人與人之間,究竟能交往到怎樣的程度,又該到怎樣的程度、保持怎樣的距離,才算恰當?
夏天過了,她搬上後山的教室,一切課程以升學為唯一的目標,美術課連裝飾的作用都派不上,再見面就難了。
他費了一點力,爭取擔任美術班畢業班導師,教室恰好在她班級的斜坡上方,她一抬頭就看得見。還是那種令人心慌的看法。全班五十個人,七行七列成一個方矩,她獨坐在離島的位置。總見她將椅子拐向一邊,搖搖晃晃著;漠漠的神情依舊,還是一張不笑的臉。
這一年總是兩眼相看。她看他,他看她。
四月,畢業生已急著拍照留念。才走上後山教室,遠遠地,他便瞧見她手裡拿著一堆照片,背對著他,和她朋友聊天叫鬧。他走近,順手抽起她手上的照片,隨口問:「要給我看的?」
他的態度是那麼自然,太自然了,他自己沒道理的反而心虛了。
框中人多半是她的朋友,偶爾一兩幀三人的合影。她還是不笑,依然像珍珠堆裡被撿剩的牡蠣殼。
是的,牡蠣,連蛤蚌都配不上。
但不笑的她,傍在兩幀燦爛如花的笑顏旁,有著一身最獨特的丰姿。那是她異質於萬千規格一式天使的魂。
她總是以一種如雕像般沉默、絕對的姿態,讓他看見光影之外的繁華。
那一天,高三模擬考。中午的陽光正烈,他站在廊下,遠遠地見她在廊外那端,打從陽光下走來。看見他,艷白的臉龐朝他一揚,透明的眼眸反射出陽光的照耀,金燦燦的,亮得他睜不開眼,直讓他感到暈眩。
他一直看著她走過,但她不看他了。
長空下,她的身影由立體而變成面而窄遠成線,慢慢變成一個點,餘下什麼都沒有,只天空那點藍,那點微抹的惆悵。
最後一天上課,她來找他。她說她像誇父在追日,神色那麼淡,淡成一聲幽歎。
他沒敢看她。太陽是永遠追不到的;誇父追日,終究渴累而死——或者,被太炙烈的陽光燃燒而死。
總歸是一場空。一場愚蠢的豪賭。
始終看不清她臉上的表情,但覺她冷清的容顏繁複成一朵藍色的玫瑰。他說她像玫瑰,藍色的玫瑰。她好像笑了,笑得讓他想掉淚。
他什麼都知道,也什麼都不知道;相心懂又無法懂、不能去懂,她空洞的眼神及沉默的姿態裡訴說著什麼樣的語言。
然後,畢業典禮開始、結束。
日子就那麼過去。很遙遠的感覺。
然後,她就從他的視線中消失。他再也沒有她的消息。
※ ※ ※
熱霧氤氳,再次模糊他的眼。望著氣泡溢盡後的涼啤酒,他的胃開始感覺到啤酒帶來的苦澀。
就這麼喝下去,會醉吧?
他舉起杯,仰頭喝光最後一口沒了氣泡的涼啤酒。
原以為一切都結束了,過了幾千幾百年,突然有那麼一天,她從世界那一邊,寄給他一顆銀白的星球,浮在暗藍的夜空,信卡裡頭並夾著一朵枯萎的玫瑰。
她寫說,她已經不再像從前那麼青春了,不再是少年,所以不再有從前那樣的熱情,有的只是許多的擱淺。
熱情?原來啊。
他將她那些一話覆蓋在臉上,突然的想落淚。
他什麼都知道,也什麼都不知道。沒有了小王子的星球上,有的只是一朵枯萎的玫瑰,不再特別;沒有人明白她的美,也沒有人懂得她沉默的語言。
他不敢作著太深沉的夢,只是,他一直沒有對她說過再見,作為最後的告別;他想,她也許偶爾也會想著他,想起那兩眼相對的歲月。
他不知道該不該對她說,鎖在那沉默相對裡的一切?該不該問她,那他一直沒敢讀懂的語言?日子實在太遠了,卻又歷歷如在前,彷彿他印象的昨日。
依稀記得她冷淡透明的眼神,依稀記得她說她像誇父追日時的那容顏。陽光那時燦燦的,照得他昏眩;她冷清的臉繁複如一朵藍色的玫瑰。
啊,記憶就要模糊了……
他想,他也許可以和她見個面,重印她一眼,走回那兩眼相對的歲月。
也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