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得已的苦衷,所以可以無情欺騙她,讓她傻傻的等、傻傻的盼、傻傻的凍死在街頭?不得已的苦衷,所以拋棄一條生命,任她自生自滅?」白雲合嗤笑一聲,眼神越發冰冷,「好個不得已的苦衷。」冠冕堂皇!
若當年無人拾回紅豆,她早化為雪中冤魂,連自己為何而死也不清不楚。
江夫人無言以對,默默垂頸,半晌才道:「讓我補償她……」
「從你離棄她那一天起,你就喪失這個資格。」他半絲機會也不施予她。
「求你,讓我補償她!她會原諒我的……」江夫人雙膝一跪,嚶嚶低泣。「她在盼著我回去尋她,白公子,你聽不出來嗎?她還要我這個親娘呀!」
「沒錯。她還要你,但你不要她,在那場風雪裡,你沒有回頭。」他曾派人停佇於汴京月餘,原是希冀娃兒的親娘良心發現再度回到棄置現場,但她沒有回來,存心放娃兒凍死在風雪之中。
她已經喪失為人母的權利。
「有她沒她,對你又有何差異?有她,你能認嗎?你如何告訴她,你是抱持何種心態牽著她的手,叮嚀囑咐她獨留在雪地中,僅施予薄裘,讓她顫抖地強撐著搖搖欲墜的冰冷身軀,就為了等一個存心不要她的親娘?!你能放下現今安逸富裕的幸福生活,向江青峰告知當年的你是如何對待自己的親骨肉?江青峰能接受這個突來的女兒?江夫人,你是聰明人,你知道維持現狀對你對她才是兩全其美的解決之道。」白雲合輕蔑薄怒的眼神自她臉上移至天際一輪明月。
月圓人團圓,不見得就是美滿結局。
「我明白……」她抖著嗓道。她永永遠遠都無法認她狠心不要的女兒……
江夫人悲泣的轉身欲走,卻讓白雲合出聲喝住。
「江夫人,你記得當年拋棄她時,她的生辰八字嗎?」
「記不清了……只約略記得應是四歲。」
「是嗎?慢走,不送了。」他沒回過身,聽聞步伐聲遠去。
斷了她的奢念、滅了她的想望,因為她不配獲得紅豆的點滴親情。
風拂起他白色衣袍,翻飛似浪,亦如伴隨暴風吹襲而來的狂雪,冷了他的臉、凍了他眼底的感歎。
原先僅是為救白無常而來,意外牽扯出這段往事,他是始料未及。
回到客房,紅豆呆呆望著桌前燭光閃動,躍動的光芒映印小巧的心形臉蛋,連他何時立於身後也毫無所覺。
「怎麼不多添件衣?」他取來外褂,覆在她肩頭。
「二小——雲合。」紅豆嘟起嘴,稱謂隨即改口。
白雲合挑起眉,「改口啦?」他還以為今生無緣聽見這兩字從她嘴裡說出呢。
當然,情敵出現,不能再只叫二小叔!別人都已經甜蜜直嚷「雲大哥」了呢!憂患意識讓她決心拋棄閨淑矜持——不管有沒有——獨佔他的注意力!
「我日日念、夜夜念、吃飯也念、睡覺也念、醒著念、睡著也念,老早就順口了。」她跳上他的身子,雙腿勾環他腰際,像以往述是小女孩之時摟抱乾爹的姿勢,顧不得有多難看。
「紅豆,好姑娘不能這般粗魯。」況且這樣在一個男人身上會激起多大的火花,想必她是不明瞭。
「我不是好姑娘,我是好娘子。」她胡亂在他臉上印著胭脂,宣告她的「領土」。
「是,我的好娘子。」他回應她突來的熱情,包吮她的小嘴。
她在他溫熱唇瓣間咕噥,像自言自語。「現在你還不可以喜歡別人,你現在是我一個人的。」
她不奢求,在她短短的命運輪軸之間,請讓她自私的獨佔這份溫柔,只屬於她的白雲合。
「一輩子都是。」他輕喃回應,「只要你願意。」
紅豆窩在白雲合肩胛,「我好任性,是不?」
「你的任性是我們寵出來的。」
他能輕易明白她腦海中閃過的每個念頭,她的一舉一動,即使只是小小的蹙眉歎息,他也能看穿。
「我最近常想,如果五世之前的我要是遇上了你,或許就不會如此癡傻的斷送後七世的幸福。」她把玩著他的鬢髮,繞圈於指,側耳貼在他肩窩。
「怎麼說?我不值得嗎?」他佯怒,投給她哀哀的棄夫眼神。
紅豆繾綣地吻咬他,「才不是呢,你值得的。如果那世的我有笨傻念頭,你一定會理性地說服我,不讓我做出任何『危害』後世的決定,必要時說不定還會教訓我的小尊臀呢。」他不會讓她抱著遺憾合眼;
「冤枉!從小到大我可從沒打過你。」白雲合無辜道。教訓小孩的責任向來落在炎官身上,他和耿介只負責扮白臉。
「是呀,你只負責在一旁喝茶,隨便嘟嚷一、兩句;『炎官,小孩要用耐心教導,打個三、四棍就算了。』害得原先只想做做樣子的小乾爹只好心疼地補足你說的三、四棍。」她模仿著白雲合的語氣、動作,學個五成像。
「記恨?」他挑眉問。
「當然記,你說過的話、做過的事,都不忘。」她粲然一笑。
她放過肆虐的貝齒,仍攀在他身上,想就這樣一輩子黏著他、膩著他,直到他厭煩為止。行程只是過客,不願多做停留,隨即展翅飛向另一處更寬廣的天空。
* * *
天晴碧藍無邊無際——無雲。
整片穹蒼澄靛,卻也更顯孤獨。
她討厭無雲點綴的蒼天,雲是他的化身,每一朵都是他的影子,她常望著天發呆,等待順風而來的每一朵白雲……
她鬆開一頭青絲伴隨風勢,在風間添染墨色,一絲一縷……
眼神凝滯遠方。
「在看什麼?」背後伸出一雙臂膀,將她包圍其中,勾回她飄遠的意識。
「雲,來了。」她指向因風勢所帶來的白色雲朵,腕上數圈他親自繫上的五彩繩因衣袖滑落而呈現。
每年端午,他依照習俗,以紅、黃、藍、白、黑五色絲線編成絲鐲,取其涵義——驅惡免疾,命長如縷,這小小的絲鐲又名「長命縷」或「續命縷」。
四個年頭過去,她的腕上也緊系四份絲鐲。
他繫上每份絲鐲的同時,都誠心地為她祈求延壽,每一線每一環都伴隨著他渾厚的嗓音,輕訴著願以他之命來添她之壽。
減十年甚至是二十年、三十年之命來換取她的續命。
她不知道雲海深處的神佛是否能聽到渺茫如滄海一粟的平凡老百姓懇求,就如同她不敢確定風裳衣的預言會不會成真?何時會成真?
但她只知道,白雲合從不信佛,卻為她求遍各地籤詩及平安符,他從不拜神,卻為她屈膝跪遍大大小小的廟宇佛寺……他的誠心或許無法感動上天,但已深深震撼了她。
紅豆眼瞳帶著笑意,雙手食指、拇指交觸,在她掌間形成不規則的圓,透過這個小小空間將緩慢游移的雲朵禁錮其中。
「好遠,我摸不到。」她伸長手,雲依舊距她好遙遠。
白雲合扣住她纖細腰肢,施展輕功,在林間飛躍,也朝藍中一抹純白飛近,然而任憑武藝再高,也觸及不了九天之高。
呼呼風聲嘯耳而過,冷冷冽冽,離地數丈仿若騰雲駕霧。
「不遠,我就在這裡。」他柔語,像輕喃,卻是最深刻的承諾。
「我在哪裡?」紅豆輕問。
他始終在她身邊,而她呢?她的終點又在哪裡?他的胸膛?可她沒有把握,日子無情地悄悄溜走,她每日清醒便算著自己又跨近一步死亡,四年多的歲月,減去一段足以改朝換代的時刻,她朝前進,心卻慢慢地退至恐懼之後。
不再害怕死亡之日的到來,不再害怕魂飛魄散之後的茫茫九泉陰冷,離開閻王門的日子,他將往後數十年的幸福全濃縮在短短幾年,讓她再無遺憾,她可以放膽接受屬於自己的命運,以及往後兩世相同的輪迴。
可是仍避不了幽幽淺歎——他伴著她到壽終,她卻必須在他人生中途離棄他;他傾其所有,她卻無法再給。
放不下的,也只有他……
「在這裡。」他握著她的手,壓在他心窩。
「不要永遠……」她搖搖頭。只要她斷了氣,就忘了她吧。
「不會永遠。」他毫不遲疑。
紅豆微愣。她好歪,嘴裡說不要永遠,聽到他利落的答覆,心頭竟又不爭氣地酸楚……這樣也好,不會永遠,這樣就好……
吻去她淚眼朦朧,風勢吹揚兩人衣袖,交纏不分。
暖暖的細語滑入她耳內。
「這一世。」
她眼瞳間的他在笑,這一世,她永遠都在他心裡,直到他飲下孟婆湯,忘卻今世情濃緣淺,才能忘卻這顆在他掌心萌芽、成長、開花,結果的相思紅豆;直到他重新追尋她下世、下下世,甚至是遙遠無期的某一世,再一次讓她進駐空缺的心頭,補足遺憾。
她笑捻兩人一撮發,反覆交叉,編著細密的結。
「好,就准你這一世。」
尾聲
嵩山山腳下,以簡陌茅草搭建而成的茶棚,為過路口渴的旅人提供暫時休憩的場所。山野小店,十年修得同船渡,今日能同桌共飲茶便是前世修來的福分,這觀念,讓不熟稔的路人甲乙丙竟也能笑談數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