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無妨,人買到便好。」
甫滿十歲的她悄然抬睫打量著眼前一黑一白、氣息迥異的男人。
身穿白衣緄滾繡吉祥圖騰的男子,有著一張更勝女子數分的俊容,晶亮的丹鳳眼帶著盎然趣意檢視著她。
四目交會之際,他輕頷首,順帶奉上淺笑,令她微微安下心來。
視線輕緩移向衣著與白衣男子強烈對比,壓迫感也更駭人的黑衣人身上。
罕見的墨綠瞳孔,在透入窗縫的日光反照下顯得翠亮,點活那張冰雕石刻似的臉龐,卻未能帶來一絲溫柔的感覺。像兩潭翠綠的湖泊,清澈如鏡但永遠也無法明瞭潭底驚人的深度,足以溺斃任何一個因好奇而探入其中的泅水人……這想法令她不安一顫,她垂低眼,避開那道綠色的目光。
這兩位男子,哪一個是買下她的主人?
最好是穿白衣的那位,至少她相信面容和善的他會是個不為難人的好主子。她在心底默默祈禱著。
「小丫頭,你的名字?」白雲優雅開口。
果真是他?女娃兒欣喜地正欲開口,卻遭黑衣男子打斷。
「不需要,我會賜你一個全新的名字。」
她愕然睜圖眼,不是因為他命令獨斷的口氣,而是因為話中的主宰意味——他會賜名予她,代表著他才是買下她的人!
「過來。」黑衣男子靠坐在雕龍繪鳳的紅檜座椅上,雙臂環胸。
不,她不要!
她不要聽他的話,更不要讓他買下——她直覺地反對、直覺地搖頭、直覺地抗拒!
馬面見狀,將她向前一推,正巧跪落在黑衣男子跟前。
「瞧,她怕面目可憎的你。」白雲手腕一甩,笑聲與清洌展扇聲同時響起。
馬面擔憂地瞧著笑得開心的白二爺,再瞧瞧臉色暗沉的主爺,不由得為前者捏一把冷汗。面對陰驚駭人的閻王時,白二爺竟然還敢嘲弄、諷刺、調侃?他不怕惹怒了閻王,落得身首分家的慘狀嗎?
黑衣男子現下的注意力全數在小丫頭身上,沒心情去理會白雲的戲言。
「今年多大?」他以鞋尖挑起低垂的小臉,逼迫她回對他。
「……十歲。」
十歲開始練武是晚了點。黑衣男子單掌握住她的手臂,使力一提,像拎小雞般將她拉近自己。
她試圖掙扎,卻換來黑衣男子滿意的低笑。
「果然不出所料,這骨架絕對是上上之選。」甚至遠勝過他及白雲。
「放開……」她害怕低嚷。那隻手掌足足比她的大上兩、三倍,他稍稍數分的力道已經足以折斷她骨瘦如柴的手臂!
黑衣男子覽盡她的面容,最終落回她最出色的眸子。
他直勾勾望進她靈魂深處,魅綠似玉的眼成為她唯一可見之物,當他開口說話,她幾乎要錯覺吐出字句的是那雙無溫瞳仁。
「我買下你。」黑衣男子輕聲宣告,「我是閻羅,今天起就是你的主子。」
※ ※ ※
他買下了她。
將她帶回一座位於幽深林間的府邸,在白霧包圍籠罩之下更顯縹緲虛無。
但她知道,這裡不會是世外桃源,更不可能是茫茫仙境……
在府裡大廳上,清一色的男性,每道飽含不可思議及好奇的目光落在她身上,令她好不自在。
「不是說去打聽汴京方面的消息,怎麼又帶回兩個孩子?」閻王門中排行老三的「黑無常」牛耿介朝白雲咬耳朵。
「一時興起。」白雲不加以點破,實際上他也很好奇閻羅突來的舉動。
排行老四的「武判官」石炎官也湊上前來,笑咧出一口白牙問道:「老大又帶了個女兒回來嗎?」自從領養一個小紅豆之後,他才發覺自己是塊當爹爹的好料。
白雲僅是聳聳肩。
「老四,另外那名小男孩交給你了。」閻羅坐於王位上開口,右手指著小丫頭身旁的文弱男孩,閻王門裡的武藝訓練向來皆由武判官執行。「名字……就叫白魑。」
白雲噗哧一笑。白魑、白癡,這名字能聽嗎?就算閻羅當真討厭「白」這個姓氏,也毋需報復在小男孩身上呀。
他看向無辜可憐的小男孩,解圍道:「別叫白魑,叫白魅吧。」好歹這名小男孩與他同姓氏,為他挽救可憐的「姓名權」無可厚非。
閻羅投給白雲一個指責眼神,而後緩緩將視線投注到她身上。
一抹惡作劇的光芒閃入特殊迷人的綠眸,閻羅仰起下巴,刻意放慢說話速度,讓一字一句在廳堂上更加清晰——
「你,就叫憐我。」
她愕然抬頭,對上他取笑的神情。
閻羅好笑地發現小女孩眼中的嫌棄,看來她相當討厭這個聽來軟弱又女性化的名字。
眾人還來不及消化這軟弱又肉麻的名字,白雲已忍俊不住地放聲大笑。礙於閻羅那張越發暗沉的冰冷面容,除了白雲之外,沒有任何人敢露出一絲笑意。
即使她不識字,也明白這兩個字對她而言是多麼屈辱!
尤其迴盪整個廳堂的爽朗笑聲,令她更加難堪。
「笑夠了沒?」閻羅瞇起鷹眼,厲聲警告反常的兄弟。
白雲拭掉眼眶邊星亮的笑淚,仍然難以回復先前的優雅氣息。這次的發笑,大概是他此生最誇張、最不顧形象、也最開懷的一次。
「白雲合!」閻羅使勁朝木桌一擊,低咆出白雲的全名。
「好、好,不笑!不笑!」白雲合收起笑臉,瞬間回復原先溫雅的模樣,變臉如同翻書般快速。
「老大,這個名字不適合吧……」石炎官開口。
閻王門一向是以「鬼」字旁的字或森羅鬼殿的魑魅來命名,大不了再加上個暱稱,現在老大竟然將一個未來的殺手取名叫「憐我」……聽起來怪肉麻的。
白雲合認真地拍拍石炎官肩膀,「怎麼會呢?『我不要你們可憐我』!瞧,這孩子眼中不就寫著這八個字嗎?大哥只不過是取兩字來用,是不?」取笑的眼神又飄回滿臉不爽的閻羅身上,只是此次帶著更多明瞭。
「總有一天,我會親手縫合你那張漂亮的嘴。」閻羅威脅道,只可惜白雲合壓根不懼怕。
「老大,這丫頭是否也交由我來訓練?」石炎官問。
「她由我來教。」
閻羅的話一出口,石炎官及牛耿介不禁面面相覷。
能讓閻王親自動手教導武藝,足見這名丫頭絕不平凡——雖然由外貌無法看出端倪。
她壓低螓首,無助又茫然地注視自己的腳尖。
她不知道身處何處,也不明白那幾個男人言談間的含意,更不瞭解他們身份為何。她只知道從那名喚「閻羅」的男人買下她起,他就是她唯一的主子,這裡就是她唯一的世界……
閻羅,好可怕的名字,怎麼會有父母將孩子取這樣不吉祥的名字呢?
不期然的,一張小巧紅潤的臉蛋閃進她的視線,矮不隆咚的女娃攀附在她腿上,靈活水眸好奇打量著她。
「你是誰啊?」小女娃啃著拇指,奶嫩童音問道。
「我……」
「紅豆,過來。」白雲合朝小女娃招手。
紅豆瞧瞧他,又瞥見坐在白雲合身旁的陰沉閻羅,小鼻頭輕皺,決定還是朝最疼她的小乾爹方向奔去。
白雲合在她投向石炎官懷抱前一刻,搶先將她抱滿懷,存心鬧著她玩。
「哇——小乾爹!」紅豆索性放聲大哭,卻仍舊被緊摟在他臂膀內。
「二小叔又不會將你吞下肚裡去,怕什麼呢?」白雲合故意將她小腦袋壓向他的胸膛,一股清新薰香竄進她鼻腔。
「二小叔好臭!不要抱!不要二小叔抱!」紅豆努力再努力晃動雙臂。
她不是真的討厭那股無法形容的薰香味道,甚至還趁著掙扎之時猛力狂吸數大口,她只是不喜歡讓二小叔摟抱時的感覺——她不喜歡暖暖的手臂抱著她時,那張好看又漂亮的臉上卻浮現若有似無的冷淡。
「你別老逗弄她,難怪她越來越不喜歡你。」石炎官搶下紅豆,巨掌輕拍安撫著啜泣不已的丫頭,連帶拋給白雲合責難的眼神。「別哭了,愛哭鬼。」
白雲合僅是挑起劍眉,回他一個無所謂的笑容。
「這小丫頭,都不肯讓我抱了。」雖然當年是由他將紅豆拾回,但她卻日漸與小乾爹石炎官親近,反倒疏遠了他。
「誰教你不多花點時間與她親近?」石炎官將紅豆抱坐在大腿上,任她一雙小手在茂密胡間穿梭玩弄,樂得咯咯嬌笑。
「小乾爹,姊姊是誰?」好奇的紅豆追問。
「她呀,以後就是閻王門的人,她叫憐我。」石炎官耐心又溫柔的回應,與平日豪邁海派的模樣大不相同。
「蓮藕?」紅豆皺起一雙細眉,隨即天真地拍掌而笑,「我叫紅豆,她叫蓮藕,都是可以吃的呢!是不是又是二小叔取的名?上回二小叔在喝甜甜的紅豆湯,所以我叫紅豆,這次二小叔正巧在喝蓮藕湯嗎?」
聞言,白雲合又毫不客氣地笑出聲,閻羅舉起右掌,眼神威嚇著——再笑一聲,這隻手掌要劈碎的,就是你的腦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