沒等待她的首肯,閻羅已展開行動。
在他推開她的同時,凝聚僅存的力道朝成群的官兵猛送出一掌。
憐我撲倒在地,沒有照他的話逃離,反倒奔回閻羅的方向。
閻羅擊出所有力道,飛沙走石的狂流將官差擊得東倒西歪。內力推出之時也使閻羅的身子朝後飛馳,直直落入身後廣闊無邊的雲海。
憐我右手扣住他的手腕,左手以劍刺地,支撐兩人身軀重量,劍尖深深劃刻一道拖曳長痕,仍舊擋不住兩人下滑之勢。
粗糙尖銳的細石塊磨破自衫、穿刺她的肌膚,她卻不放手。憐我垂著頸,髮絲如瀑飛翔,在他眼前形成一道綢緞垂簾。
她的身子大半落在黃泉谷邊緣,而閻羅若非她的堅持,早吞沒在似浪嘯的雲海深處。
「握著我的手!」憐我使力大叫。
「放手。」閻羅輕吐這兩字,實際上他已經完全無法抬起手,更遑論反握著她的掌。她再不鬆手,兩人就要一塊葬身於此。
「閻羅!」她不聽,身子下滑數寸。
「放手。」他連掙開她的手勁也施不出來。但他必須讓她放手,即使——必須傷害她。
他緩緩吐納,試圖提起身內最後一絲真氣。
「不聽話的丫頭……你會與我一塊粉身碎骨……」
「你說過,要我這輩子只能陪著你一同沉淪幽冥地獄,不得超生!」她不肯鬆開顫抖的手,但他卻逐漸脫離她的掌心,她一急,身子又探出數分。
閻羅輕笑出聲,「我反悔了,你總是如此忤逆我、抗拒我,我不需要你了,不需要你陪著——」話聲甫斷,閻羅透過指尖推送一道傷不了她卻能逼她吃痛放手的內力。
五指甫松又忙亂握拳,不同的是,掌心所握的體溫已然滑出,墜入茫茫深邃的黃泉谷底……
她瞠圓驚慌水眸,眼睜睜見那抹黑影消失……
在她眼前,從她生命中,消失。
「閻羅——」
第八章
幽暗潮濕的地牢中,傳來令人作惡的悶臭味,除此之外,靜間的猶如廢墟。
最角落的牢房中,白無常憐我曲膝靠坐石牆,從早到晚,不曾稍稍改變。
衙役送上粗簡的餐點,發現上一頓的伙食又是原封不動。
「喂,吃飯了。」衙役隨手推進白飯,牢中人仍舊毫無反應。衙役輕呿一聲,再度落上重鎖,與另一名衙役相偕飲酒。
「裡頭關的是誰呀?上三道大鎖?」較為年輕的衙役好奇問。
「閻王門的人,龍捕頭擔心普通鐵鎖關不牢,還特別為她上手銬腳鐐。聽說閻王門的殺手個個凶狠毒辣,殺人呀,輕鬆得就像扯下這烤雞的腿。」老衙役還當真示範,雙手一絞,遞上香味四溢的肥油雞。
小衙役教他這麼一比方,食慾全消,牛飲地灌下數碗酒,沖沖胃裡作嘔的噁心想像。
「說正經的,這回龍捕頭可立了大功耶,瞧瞧其他孬種捕快,哪一個敢在太歲爺頭上動土?說不定一個不小心自個兒腦袋隔天就被閻王給砍掉了,沒料到龍補頭不但與閻王門對上,還剿得乾淨,這下縣太爺朝上頭奏一筆,還怕升不上官嗎?」年輕衙沒語氣中充滿對龍步雲的敬佩。
老衙役嗤笑一聲,「奏?奏什麼?奏沒抓到閻王門裡任何一個當家主事的頭兒?這回都抓回一些小鬼,其他的全給溜了。」
「聽說閻王墜崖,生死不明,龍捕頭已經教人搜了好幾天,連個影也沒瞧見,會不會真死了?」
「拜託,那黃泉谷有多高呀,摔下去渾身骨頭不散才怪,就算散得不夠完全,豺狼野獸也早早拖回洞穴裡,祭祭五臟廟。」
兩位衙役大笑數聲,話題也從閻王門轉到縣太爺貪污的八卦流言。
牢中的她稍稍抬睫,不著痕跡。
昏黃的夕日透不進低矮的牢窗,黑暗浸染著她的一切,散亂的發、受損刮破的白衫、環著小腿的手臂,以及發紅刺痛的雙瞳。
她沒有因閻羅的生死不明而流淚,是因為她終於能脫離他的禁錮,成為心靈自由飛翔的鳥兒嗎?但她為何也笑不出來?她該高興呀!這樣的結果,不是她好幾年前日日夜夜期盼的嗎?為什麼她非但沒有解脫的喜悅,反倒產生令她自己也無法明瞭的想法——
她被捨棄了下來。
那個掌握著她生命的無情閻羅,那個在她指縫尖滑落消失的冷面閻羅……捨棄掉她。
好自私!他總是如此自以為能操控一切,要她生、要她死、要她順著他的意念行事、要她成為另一個他……即使她如何反抗,終究還是照著他的喜好蛻化成這樣的自己,就在她淡然接受這個神似於他的自己時,他竟然捨棄掉她!
她的改變、她的倔傲都是在他掌間成形,如今一手遮天的臂膀癱垮了、崩解了,她的生存意義及目標也一併隨著墨黑身影墜入深淵,摔得支離破碎。
他不要她了……
因為她不認真學武嗎?但她總是強迫自己追隨上那寬闊的肩,不准許自己懦弱退縮。她沒有尋常姑娘的纖滑柔荑,她的指尖長滿了長年習劍的厚繭,她從不叫苦,從不哭鬧,是她還不夠好?不夠用心?
還是她不聽話?
是她不聽話吧。因為她總是違逆著他,與他反其道而行,所以他倦了、厭了,所以他不再需要她,不再需要她陪他沉淪無邊黃泉……
憐我無神的眼光落在足踝上,瞳仁間所倒映呈現的,卻是那道春絲散發揚舞天際間,被雲海深壑吞沒的傲氣身影。
他好自私!
可是直到最後,他心頭懸掛的,竟是如何讓她與黃魎逃出官差的追捕,勉強動用殘存的內力為他們開出一條活路,甚至顧不得自己會墜入黃泉谷底。
他好自私……
可是直到最後,他推送入她掌心的力道是那麼堅決又溫柔,他不肯讓她粉身碎骨跟隨入谷……
她卻願意陪他同入陰暗九泉呀!
憐我的雙臂驀然收緊,始終鎖晃在眼眶的淚珠悄然決堤,為她方才腦中閃過的念頭落下久違的軟弱晶淚。
原來……她早已沉淪其間,無法自拔!她看不穿他的思慮,以為理所當然,殊不知她連自己的也從未察覺。
她自以為逃離他的箝鎖,逃離那道無形的牢籠,便能展翅翱翔……她一直是如此天真的認為。可笑的是,最終,她卻只不過是只喪失求生本能、躲在更寬更大羽翼下,還妄想著自己騰飛穹蒼之上的折翼雛鳥。
她埋首膝間,不知過了幾日晨昏交替,牢門再度推開。
「姑娘。」
是龍步雲的叫喚聲,但她沒有抬頭。
龍步雲知道她並沒有入睡,蹲下身子與她平視,「我真佩服你們閻王門人的骨氣,一個比一個嘴硬,而且忠心。」
其餘的閻王門魑魅魍魎任憑官府嚴刑峻罰、重責加身,仍舊探問不出任何關於漏網的閻王、文武雙判及黑白無常的絲絲消息,甚至沒有一個願意告知他,這名閻王門裡帶回的唯一女子的身份。
那日在黃泉谷上瞧見她的反應及閻羅的態度,在在顯示這姑娘絕非簡單角色。只是除了眼見閻羅在她掌握中失去蹤影那刻響起的狂亂嘶叫之外,她不曾再有其他情緒反應,眼神空洞的就像……她的魂魄也隨著閻王一併墜入無邊深淵,再也尋不回來。
「告訴我,你在閻王門內身份是什麼?」龍步雲問。
沉默。
「你不是啞巴,那天你喚著閻王的名字,回音又響又亮。」龍步雲不接受她的無言以對,「我並不希望將你交給縣太爺或其他捕頭審問,那些嚴刑拷打,你熬不過去。」他明白官衙的作風,尤其現下又抓不到閻王門首腦,不難保證縣太爺不會將魑魅魍魎趕盡殺絕,讓他們成為代罪羔羊。
仍是沉默。不同的是,憐我挺直身軀,靠回石牆,緩緩閉上眼,以行動說明她的不屈及無懼。
龍步雲搖搖頭,明白這樣的問案是收不到成效,臨走前僅留下一句:「我的手下尋遍黃泉谷,仍舊沒有閻王的下落。你想知道的就是這個吧?」
憐我身軀輕微戰慄,臉上神情不變。
在牢籠重新合起之時,幽幽歎息自薄唇間無聲飄送開來。
※ ※ ※
不爽!他非常的不爽!
千辛萬苦才將他善良到濫情的寶貝娘子給騙出府來雲遊四海,好不容易才脫離了終日上門求診的繁多病患,以為自己終於能和親親嬌妻游遊山、玩玩水、享享清福,沒料到就在他們夫妻倆在山林間采著肥美多汁的果實時,竟讓他的小娘子瞧見掛在樹梢上奄奄一息的「死屍」!
媽的!要死不會死遠點嗎?還正巧挑中他娘子頭頂上方的好風水?
要是他先發現這礙眼的傢伙,他絕對會毫不客氣地助他一臂之力——上西天!可惜天不從人願,他那善良又熱心的嬌妻不但發現了這傢伙,還哀哀懇求他救人,他這輩子唯一拒絕不了的人就只有她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