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刻過去,行續已經和石炎官一樣喝完第八壇的老酒。
「四爺,您別喝了,您的傷……」青魈試圖阻止,卻被熊掌隔開。
「少……少囉嗦……」
這個小尼姑——酒量真不是……普通的好……
石炎官硬撐著,混沌的腦中只閃過這句話,他瞥向行續。行續正放下手中的酒碗,笑盈盈地回視他。他噗通一聲,醉倒在桌前。
土匪窩中響起一片驚歎及掌聲,為了行續的好酒量而生的。
行續拍拍微突的小腹,看著滿桌未吃完的葷菜,有些歉然。
「對不住,我喝飽了。這些菜可能要麻煩你們吃完,否則浪費的話,會遭天譴的。」她對著土匪窩的兄弟們道。
「你,還沒醉?」青魈探問。
行續眨眨眼,除了俏臉染上一層紅灩胭脂外,眼瞳清靈得不像話:「你說呢?」
* * *
——叩叩……
——叩叩叩……
——叩叩叩叩……
天旋地轉中,石炎官被連續的聲響給吵醒,他怒瞠雙目,暴躁地跳下床,直直往噪音來源處狂奔。
石炎官一腳踢開木門,裡面的兇手緩緩回過頭看了他一眼,又轉回去,繼續製造噪音。
「你七早八早在那敲個什麼勁?!你知不知道現在是睡覺時間?!你知不知道一個人如果睡眠不足是會暴斃而亡?!你知不知道我可以報官捉你這個噪音製造者?!」他越吼越大聲,渾然不覺自己也歸類為噪音的一種。
被罵的狗血淋頭的兇手——行續,停下了手邊敲擊的動作,不是因為被痛罵而收斂,是她的經文正巧念完。她收好經文才站起身,石炎官瞥見她方才拿來當噪音凶器的正是掛在牆上當擺飾的木製骷顱頭,與她那張清純可人的面容形成一種詫異的畫面。
「假尼姑。」這是他第二次這麼說她。
行續看著他,對他的評價不予置否。
「你們山寨再過去的東邊是什麼地方?」她發問。
「斷崖。」石炎官坐在木椅上,可憐的木椅承受著壯碩無比的身軀,看來岌岌可危。彷彿一搖晃就會四分五裂。
行續同情地看著木椅一眼才緩緩消化了方纔他說的話。
斷崖?師父是要她往斷崖跳嗎?絕艷的小臉蛋輕皺著,細細地呻吟了聲。
扇貝似的長睫微微扇動,未施朱紅的唇瓣輕噘——雖然少了頂上青絲的陪襯裝飾,這個小尼姑仍美得驚人。
「你有沒有考慮還俗?」石炎官突然問道。他還是覺得她當尼姑大過暴殄天物。
「考慮還俗我就不會出家。」
「你是受了什麼打擊?你才幾歲就想出家?是被男人拋棄嗎?」
「你是受了什麼打擊?你才多大就當土匪?是被女人玩弄嗎?」行續臉上毫無表情,淡諷地回了他相似的問句。
石炎官冷瞪著她,這個小尼姑——每次和她說不上五句話,他就有發火的衝動!
「你葷酒不忌、口無遮攔、心腸歹毒——你哪一點像尼姑?!」
行續又聳聳肩,彷彿是她的招牌動作。
「我清心寡慾、不打誑語、善良無求——我哪一點不像尼姑?」她反問。
炙怒的火炎在他眼底焚燒,熊掌握了又鬆,鬆了又握。
不行!他的毒還沒解乾淨,千萬別為了一個微不足道的小尼姑而動了真氣,萬一毒性再發作,他多慪呀!忍住、千萬要忍住!
況且這個小尼姑是他自作孽綁架回寨裡的——雖然他也不明白自己為何突地心血來潮,綁了個毫無用處的尼姑……
行續猶不自覺身後石炎官的掙扎忖量,兀自起身倒茶,潤潤自己念了整個早晨經文而乾涸的嘴。
「你方才為什麼要詢問東方是何處?」石炎官總算說服體內暴躁因子,強牽起笑顏。
「因為我師父的交代。」行續轉過身,瞧見他扭曲變形的五官,大退一步,「你……你很痛嗎?」
「痛,不會呀。」他的傷口都包紮完畢,何來痛楚?
「那你幹啥把臉皺成一顆包子,還是被人一拳打扁的那種。」透過重重密林似的黑胡,她瞧見鑲掛在石炎官臉上的駭人表情。
「我在笑。」石炎官仍是心平氣和。
「你……在笑?」最後一個字尾足足拉高三倍。
「對!」熊嘴仍是咧著,只不過由笑意變成了咬牙。
行續露出好抱歉又好同情的眼神:「你竟然連該怎麼笑都不會,土匪一定得維持凶神惡煞的表情嗎?」小巧柔荑滑上茂盛胡叢,接近更深處的皮肉禁地,「沒有人教過你笑嗎?」好可憐……
兩指戳向石炎官僵硬的雙頰,使勁朝上頂,企圖軟化石稜臉龐,並讓他學習唇角上揚輕笑的簡單動作。
這女人!不教訓她,她倒得寸進尺——
「泥……唔……要……太……鍋……分……」短短一句「你不要太過分」在她指掌揉擰間嚴重走調。
「別客氣,笑一個。」行續聽不懂荒腔走板的熊言熊語,仍玩得開心。此情此景正類似於鮮嫩可口的小白兔不知死活地玩弄大黑熊的厚皮,冒著腦袋瓜被一口吞下的重大危機,只希望大黑熊露出淺笑。
結果大黑熊沒笑,小白兔反倒笑得咯咯有聲。
石炎官不清楚大黑熊遇上可口小白兔會有怎生的反應,但此時他竟然覺得眼前樂不可支的小尼姑……看起來好美味……
即使她一身素雅、即使她毫無危機意識、即使她笑容並未包含任何媚態勾引,輕淺的檀木薰香仍令人產生遐想。
趁著她微冷的玉指在黑胡間嬉游,無暇分心,石炎官的雙手也不空閒地滑上她線條優美的光禿小腦袋揉搓。
是尼姑呢……
但又何妨?他總會有辦法讓她擺脫這麻煩的身份——石炎官打定主意。
看著石炎官相當受教地牽動兩團硬石般的臉部線條,行續突地輕叫:「啊!笑了。」爾後,輕頓:「我明白了——」
石炎官的臉部肌肉正與玩弄其上的指尖奮戰。
「明白什麼?」
行續笑了,是透徹的明瞭。
「我明白我師父交代我朝東方而行的用意。」
「喔?」
扳弄兩頰的指尖併攏,緩緩朝他臉部正中央移動,不偏不倚地壓點在高挺的鼻尖上。
「他要我來救贖你這只迷途大黑熊。」
第三章
大黑熊石炎官火氣暴躁地穿梭在「為非作歹窩」——餓鱷寨的全新名稱,後頭跟著形影不離的小尼姑行續,前者摀住雙耳;後者仍滔滔不絕地企圖講述佛門博大精深的因果論調。
打從日前,行續參透她此行是要讓石炎官放下屠刀的重責大任後,似乎早已擬訂一套完整的行事計劃。
「……接下來我要念的是《功德寶山神咒》,誦此咒如札大佛,應墮阿鼻地獄者,虔持此咒,臨終亦能往生西方……」行續清清喉頭:「南無佛馱耶,南無達摩耶,南無僧伽耶——」
「夠了!合上你那張喋喋不休的嘴!」石炎官頭疼地回身大吼。
往生咒?他已經能用得上往生西方的咒文?!
「你覺得身體不舒服,是不?」行續一副她什麼都明白、什麼都早在預料中的模樣,「這是理所當然的身體抗拒,這與鬼魂聽到咒語時所產生的不適感是相同道理,你咬牙忍忍……」她慈眉善目地安撫他。
「你當我是妖魔鬼怪呀?!」石炎官現下的表情倒真有八分神似,「喝!你那是什麼眼神?!」
行續無辜地眨眨眼,卻遮蓋不住她方才雙瞳間所盛滿的疑惑——她真當他是咧!
「別跟在我身後!」
石炎官邁步再走,身後細微的跫音亦步亦趨,他瞇起虎眼,側首睨著她,行續回他一個天真中又帶著狡猾的矛盾笑顏,等到石炎官繼續再走,小巧的步伐仍不死心地跟在三步外的短距。
石炎官原本耐性就比尋常人來得薄弱,火氣來得快:「你到底想幹什麼?!」
「我還有好多篇經文、咒語還沒向你念完。」她揚起手上厚度頗為驚人的佛經,更發散出她不達目的不死心的強大毅力。
石炎官抹了把臉:「你以為在我耳邊叨叨唸唸那堆狗屁東西,我就能成佛成仙嗎?」他嗤笑。
倘若真有這神效,每個罪大惡極的傢伙不就幹幹壞事,再唸唸佛經就皆大歡喜?去!
行續聽到他字裡行間的粗鄙辭彙時,忙不迭雙手合十地默念阿彌陀佛。她抬起鵝蛋似的花顏:「佛說不惡口、不兩舌、不妄言、不綺語,你別一直造口業,下地府要割舌頭的。」 』
「我不但要造,我還要造個過癮——它要是有靈有應,就叫它劈道雷來轟死我,否則這輩子別指望我屈膝拜它!」石炎官輕蔑地伸出食指,朝頂頭上空指了指,一副欠人教訓的嘴臉。
「不是不報,時候未到。」行續話甫說完,遠處天際相當配合地傳來悶雷響,她晃動食指:「噢——你完了,佛祖聽到你的『請求』囉。」發語詞還故意拉長,以強調她的幸災樂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