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交給我。」雷哥豪氣萬丈往胸膛一拍。
「謝謝你。」她笑得欣慰,猛地念頭一轉,「對了雷哥,讓沿路搶劫的兄弟們注意點,咱們現在不搶錢財——」
「呃?那搶什麼?」
「咱們搶人,」東方流蘇放下手中的佛珠,彷彿暫時棄下了光明善心,這一大窩的土匪不能置之不理,「只要是懂醫術之人,就算是拿刀架在他脖子上也得把人給搶進寨裡。」
「那有什麼問題,兄弟們,聽清楚了沒?開工了!」雷哥中氣十足一吼,眾家兄弟附和。
分配完所有工作,東方流蘇默默坐在床沿,直到石炎官抬眸注視著她。
「你還好吧?」她輕問,柔荑撫著他頭上纏繞的白巾。
石炎官瞅著她,一動也不動。她知道他正在看她,因為他的眼眸墨黑得像潭深湖,其中原原本本地映照著她的倒影——一張好憂心、好牽掛的容顏。
她為何會有這樣的神情?她擔憂著他,是天經地義的……因為她目前的身份正是一名以善為本的出家人,出家人慈悲為懷是無唐置疑的。
石炎官伸出手揉了揉她的小光頭,動作自然而順暢。
「你——」她驚喜,難道……
熟悉到不能再熟悉的嗓音,冷冷溢出無溫的三個字:「你是誰?」
眸裡映照出來的石炎官開始剝落粉碎,彷彿琉璃墜地的清脆響聲,取代了耳畔邊仍迴盪不休的那三個字……
那個摟著她輕輕安撫的石炎官,那個總想惡霸地改變一切的石炎官,那個看似魯莽卻擁有溫暖胸膛的石炎官……
現在,她在他眼中看到了全然的陌生、茫然,以及——
落淚的自己。
* * *
好冷。
因為臘月已至,穹蒼緩緩飄降大雪,掩去土匪山上的一片翠綠鬱林。
好冷……
因為每個大夫來了又去,去了又來,留下的答案卻都相似得令人心寒——束手無策的搖頭歎息,以及「另尋高明」的推諉謙語。
東方流蘇端著漆黑的湯藥,在通往石炎官房舍的簷間停下了腳步,仰望著似雨不斷的皚皚白雪。
這麼潔淨無瑕的顏色,是冷的……
為何與它呈現對比的黑,也能產生相似的冷冽呢?
算算日子,她與白眉師父所約定的三月之期已到,她沒有回去拜師,就算回山去見師父,她隱約也能料測後續——白眉師父不會收她為徒……
三個月後,若你還是這般堅決,老衲必守承諾,收你為徒。
但她動搖了、遲疑了……
她仍在這裡,等待石炎官痊癒,無論是身體上的傷或心靈上的缺。
將近半個月來,石炎官幾乎不曾試著向任何人詢問記憶,他甚至表現出一臉興趣缺缺的無所謂樣,彷彿記不記得起過去的自己,對他而言是沒有意義的事。
惟一明瞭石炎官空白記憶的青魈,因傷勢加劇而被流蘇強迫臥床養病,一方面她也擔心著激動的青魈會嚇壞了石炎官。
她邁開蓮步再走,微仰的螓首始終落在蒼茫天際。
石炎官的房門未曾落閂,她遠遠便瞧見石炎官撐肘,望著窗外發呆,虯髯鬍下的五官是難以分辨的模糊。
「我要進來了。」她出聲喚回石炎官的注重,遞上藥碗給他。
他厭惡地皺眉,仍乖乖擰著鼻強灌下滿滿苦藥。
「好乖。」她獎勵地誇讚,「今天覺得怎樣?頭還疼嗎?」
他搖頭:「不疼,但不舒服。」只覺得頭輕腳重,好像在脖子上頂了個空腦袋。
「再過一陣子情況就會有所改善。」她收回空碗,避開他的眼——她不喜歡凝結在他眸間,黑色的冰雪,「你方才在想什麼?努力要回想過去?」
「什麼也沒在想。」他誠實回道。
「你若真想憶起過去,不妨和寨裡的兄弟多聊聊,或許能激起你片段的記憶。聽小七說,你都不問任何關於自己的過去。」
「我問了。」可是他才問了一個問題,所有傢伙都號啕大哭地奔出房門外,她還奢望他能問個啥鳥蛋?
即使喪失記憶,石炎官造口業的惡習仍根深蒂固。
「你問了什麼?」
「我問他們『你是誰』,結果他們,哭了。」他還記得某個名喚「乳鴿」的男人一臉晴天霹靂,「哇」的一聲就爆出大哭,以及一個叫小七的年輕男孩哭得聲嘶力竭……當然還有現在眼前這名尼姑打扮,卻在頭一回聽到他的問句時悄然落淚的她。
害他現在壓根不敢開口詢問問題,就怕再度傷害這群易碎玻璃心。
「喱。」她輕應道。她知道眾兄弟的感受,也明白為何大伙會悲從中來……因為石炎官的眼神著實陌生得令人寒心……
流蘇再道:「小七已經透過飛鴿傳書給你二哥和女兒,若他們到了山寨,你能想起的畫面應該會更多,或許你的記憶會不藥而癒,你也別太心急。」
她轉身欲走。
「那你跟我,是什麼關係?」他喚住她的腳步,順手拍拍自己右側的躺椅,意示她坐下來。
因為腦部的撞擊,讓石炎官說起話來斷斷續續。
「朋友吧。」她仍立在原地不動。
「為什麼,回答得好懷疑?」石炎官將站離他一步之距的流蘇拉到躺椅上坐定,惡霸的土匪性格在潛意識中表露無疑。
「因為我並不是很認識你,除了你的姓名及某些個性外,我對你一無所知。」她低著頭,把玩衣裳上的丹紅流蘇。
「可是那天,你也哭了。」
「因為是朋友,才對於你的遺忘感到傷心。」她一頓,「不僅僅是我,全寨裡的兄弟亦然。」
「但你方才說,不是很認識我,矛盾。」
「你喪失了記憶,挑我語病的毛病倒不改。」流蘇輕聲埋怨,幽淺地歎息,「你忘卻了過去,會不會害怕?」
他搖頭:「我沒有任何的,不適。」
想當然爾,依石炎官大咧咧的性子,自然不將這等「小事」放在心上。
「你不想知道自己的一切過去?」
「不知道,沒有特別想回憶的,念頭。」
真無情呵。短短一句話,敲碎了多少人希冀而不得願的乞求。
「包括你最疼愛的紅豆?」
「紅豆?」他露出茫然的困惑。
「你的乾女兒,聽青魈說你非常非常疼她,幾乎到了無法無天的地步。」
「是嗎?青魈又是誰?」熊眼中的困惑加深加濃。
「青魈是惟一一個跟隨著你到山寨來的人,他比寨裡任何兄弟都要明瞭你的過去,只不過他現下傷得很重,高燒不退,所以我暫時不准他下床,等他情況好轉,我再讓他來見見你,多說些關於你的事情給你聽。」
「你為什麼,一直在躲我的視線?」石炎官壓根沒將她前一句冗長的話聽進耳裡,只追逐著她游移不定的目光,躲他像躲瘟疫似的,這讓他很不滿意。
流蘇不著痕跡地瞥向他,正巧與他四目相對,她閉起眼眸,寧可讓眼簾陷入短暫黑暗中,也不願面對他的眼光。
因為他始終未曾灌注熱情的瞳仁,比噬人的絕崖深淵更難以掙脫。
她不正面回答他的疑問,只溫柔道:「你身上的傷尚未痊癒,應當多休養,我不打擾你了,你先睡一會兒,晚膳我會送過來。」
「你,好像很怕我?是因為以前的我,很壞、很凶、很冷酷?」
石炎官支著下顎,狀似沉思反省,他頭一回從銅鏡中看見自己的模樣也被嚇了三大跳——怎會有只大黑熊在鏡裡對著他齜牙裂嘴地獰笑?
東方流蘇從踏入屋內以來,總算抬眸認真凝視著他。
「不,現在的你,比較冷酷。」
* * *
十日之後,她見著了青魈口中的二爺白雲合及石炎官「曾經」心心唸唸的乾女兒紅豆,東方流蘇原先以為「二爺」會是另一頭「黑熊」,所謂物以類聚,但怎麼也料測不到白雲合竟是名外貌出眾的俊逸男子。
兩人在大風雪之際仍冒險上猛虎山,外表看來相當稚嫩的紅豆滿臉心急,甫踏進寨子便忙不迭追問石炎官的下落。
「他在房內。」
「小乾爹真記不得大伙嗎?!連青魈也認不得?!」紅豆一口氣還來不及順,連串問句脫口而出。
「目前情況是如此,我建議你們別急著見他,不妨等明日你們先做好準備。小七,為紅豆姑娘和二爺倒杯熱茶暖身。」東方流蘇帶著倦意地笑,交代小七。
「好,你們先隨意坐。」小七斟滿兩杯茶。
紅豆向來性子毛躁,哪來的閒情逸致品茗,再嚷道:「為什麼要準備?要做什麼準備,我現在就要看小乾爹!」
「紅豆,聽話,坐。」白雲合簡單一句話,讓紅豆不情不願地落座在他身旁,嘟著一張小嘴。
白雲合有禮地朝東方流蘇頜首:「這段日子勞煩小師父了,在下白雲合,尚未請教小師父如何稱呼?」他頗為驚訝在土匪寨裡看到一名出家人,不,更正,是一名擁有少見的天仙容貌——一張足以禍國殃民的絕艷俏顏的出家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