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失去的,只不過是收藏一柄古劍的興致罷了,她失去的,卻是所有。」秦隨雁為她抱不平。
水湅又笑了,一指以規律的動作點觸在自己頰上的龍烙,看似神情慵懶,也有數分含意深遠。「這麼聽來,我反倒虧欠她了,是不?」
「摸著你的良心來說的話,是。」
「所以我昨晚盡心盡力地補償她了。」他很少這麼賣力哩。
「恐怕只有你認為那是補償。」照小白癡目前的情況來看,她八成對水湅昨晚做的壞事全然摸不著頭緒,只能可憐兮兮地任他吞食入腹、吃干抹淨。「你在她純真的心目中說不定已被歸類為人面獸心的大壞蛋!」
水湅突地發出沉亮的擊掌聲。
「哎哎,我一直找不到適合形容我的詞,原來就是這句『人面獸心』--太貼切、太貼切了!」他不斷拍著秦隨雁的肩膀,感謝他提供的成語。
秦隨雁雙眼一翻。面對這個被別人指著鼻子說要扁他,他卻自動提供蠟燭、鞭子--而且是有倒勾的那種--還請那些想扁他的人別手下留情的水湅,他還能多說什麼呢?
他早在十四歲那年便摸透了水湅的性子。哎,那段往事……不堪回首,一回首就是斑斑血淚史啊!
第七章
千翡醒了,也愣了,慌了,更哭了。
原以為自己睜開雙眸便會見到溫柔的淨淨朝她頷首輕笑,然而映入眼簾的臉龐雖也帶著笑,卻不是淨淨。
「回去?」嗚……
「不回去。」
「找淨淨?」嗚嗚……
「不找淨淨。」
「吃糖?」嗚嗚嗚……
「不吃糖。」
每句殷殷探問都換來毫不遲疑的沉笑拒絕,讓她哭得更急。
「我,要找淨淨--」她扁著嘴,豆大的淚珠鑲掛在頰上,晶瑩透亮的,這回不再是請求,而是任性地哭嚷,「要找淨淨……」
水湅扯過哭得恁般淒慘的水娃娃,替她將系得歪歪斜斜的繡結解開,重新攏妥微皺的月牙色孺衫及內襯單衣,大手環過她的腰後,將綢帶纏回纖細柳腰。
「要找淨淨就不能吃糖,要吃糖就不找淨淨,自己選擇。」她竟然連穿妥一套完整衣裳這般簡單之事都做得如此失敗。
千翡呆了呆,任他繫好腰帶,將她推到銅鏡前,為她梳理一頭細滑青絲。
她偷偷抬眸覦著鏡中那抹身後人影,「先找淨淨,再吃糖?」
他搖搖頭,為她此刻一臉打個商量的表情而笑。
她噘著嘴,「那我要找淨淨。」他不給糖吃,淨淨會給,所以只要找著了淨淨,她也可以有糖吃。
「等會兒我就叫人把淨淨轟出水家莊。」他冷森森咧牙一笑,鏡前的她卻沒反應。
很好,她聽不懂!水湅有些挫敗地發覺這事實,想必她腦中從不曾承載過他方才威嚇句子中的某些字眼。鴨子聽雷,轟隆隆--
這種時候再逞口舌之快只是讓自己更加挫敗,水湅加快動作地梳好了她的發,在她腦後束上簡易馬尾。
一切就緒--
「走。」他拉起她往屋外走去。
「走?找淨淨?」好似乞憐狗兒的黑眸眼巴巴地望著他,彷彿只要他一點頭,她便會搖動毛茸茸的尾巴,欣喜地汪汪兩聲以謝他的大恩大德。
水湅深深地、再深深地吸了口氣,他終於確定--他痛恨「淨淨」這兩字!
「不找淨淨!」他狂吠出聲,嚇得她一句話也不敢再說,扁扁嘴,好不容易止住的委屈淚水又擠出眼眶,邊掉淚邊被他揪住細腕拖著走。
沿途水家莊的美景全被雜沓的步履所忽略,走馬看花地拋諸視線之外,原本想帶著她賞賞水家莊湖天一色、城柳相映之景,現在哪來的好心情呀?
身後的低泣聲不斷,又是吸鼻又是抿嘴,即便他沒回頭也能知道她哭得多麼無辜及可憐。
迅疾的步伐稍稍減緩。他發什麼瘋呀?跟個小白癡過不去,自討苦吃!
「好了好了,眼淚擦乾。瞧,那遠遠的東西是什麼?」他立刻轉移她的注意力。
孩子似的千翡順著他的指尖望去,凝著淚的眸子水水亮亮的。
「雲。」
「那個呢?」他的長指又由天際落到湖心。
「水,水裡有魚。」她補充。
幾番言不及義的你問我答,成功地止住了她氾濫的淚珠兒,也讓她一時之間忘了反覆掛在嘴邊的淨淨。
終於,水湅如願地領著她賞完水家莊東院美景,途中偶遇數名婢女,水湅交代她們送些茶水點心到湖上石舫。
石肪是水家莊最具特色之處,建築成湖上舟肪之形,似船卻不能動,三面臨水於蓄龍湖間,灩灩婆娑水紋猶如舫舟行於湖面,但無船行之顛簸。
「水湅,那個,在流口水……」千翡像發覺新奇玩意似地奔到石舫左側的水廊邊,石階兩端聳立著兩尊石雕騰龍,湖水自龍口中湧出,看得她又是驚呼又是好奇。
「這叫雙龍吐水。」
「龍?那個?」她指指他右頰的青龍烙,他昨夜才教過她的「龍」,可他臉上的龍和正在吐水的石雕龍長得不太像。
「對,龍。」他也伸出手,朝自己的臉上指了指。
「喔。」原來龍就長這副模樣呀。
千翡盯了石龍好半晌,眼瞼眨也不眨。
「它怎麼都吐不完?」柔荑撫撫石雕的腹部,「它喝水,很多?」可是肚子沒有鼓鼓的啊。
「很多。」他懶得向她解釋石龍吐水的原理,「癡兒,它還要吐很久,你明年來看它還在吐。」他擒回那雙捧接在龍嘴噴泉下的纖纖小手,連帶牽起那個準備拉攏裙擺蹲在原地,瞧清石龍何時能吐乾嘔淨那一大池湖水的癡娃娃。
「癡兒,是什麼?」她的目光總算回到水湅身上。她近來好常聽到這兩個字在她耳畔晃啊晃、飄呀飄的。
「癡兒是你,你的名字,就像我叫水湅一樣。」
她無語,消化著他的話。
「你,水湅,我……癡兒?」
「聰明。」聰明的小白癡。
「癡兒……」她又喃喃地念了好半晌,點點頭表示她記住了。「要告訴淨淨,我叫癡兒。」她甜笑。嘻,她有名字了呢。
水湅嘴角一陣抽搐,耳畔滑過的宇眼可真刺耳。
登上了石舫,舫樓裡已經布妥了茶點,瞧得千翡幾乎要淌出滿嘴津液。
「早膳沒吃,你也餓了吧?」
「餓了餓了!」
「餓了就自己動手,別客氣。」他下顎一努,給予她開動的明示。
千翡歡呼一聲,抓起糕點猛啃。
像個小孩子似的,一點也瞧不出她曾是精明幹練的千翡。水湅瞅著她的吃相,不禁在心底升起了比較之意。
他曾擁有的千翡,自負傲然,不可否認,她確實美得艷冠群芳,足以讓粉黛美人為之垂頸失色。
那樣的干翡,他沒有心動。只是享受著她如期完成他每回交代的任務時的極度滿意,及偶爾順便享受她挑逗之下所嘗到的肉體歡愉。
她的存在,僅只於在毫不知情的情況下,領著他所下達的命令,為他搜索任何關於青冥的蛛絲馬跡,為他由各個劍癡名人手中偷、搶、殺、拐來任何有用消息。
他不會對一個只有這般輕賤價值的女人產生任何情緒波動,更何況她還毀了他多年來的唯一希冀。
但他並不以為現在坐在他面前,吮著拈糕的水蔥白指的癡兒會讓他改觀。
秦隨雁和淨淨應該也是這麼看待他的,否則他們不會處心積慮地想將癡兒給區隔在他視線範圍之外。
不會帶來任何改觀吧……
不,還是有改觀,至少她身上遍尋不著半點千翡曾有的優點及缺點。
「你會變成這模樣,難道是傳言中的蝕心劍之故?是它將『千翡』給吞噬得乾乾淨淨,才讓你以現在這麼無邪單『蠢』的樣子活下來?」
水湅的話,她仍不懂,只微微掀起長睫看了他一眼,很敷衍很敷衍地算是夠意思地回應他,又繼續與桌上擺放的數十盤甜鹼俱全的可口糕點奮戰。
「好吃?」
「嗯。」她點頭如搗蒜,靈巧舌尖舔去唇邊糕末,像只貪得無厭的貓。
「你只要一直乖乖的,就有數不盡的小玩意兒能吃。」他一字字,慢慢的、輕輕的、笑笑的,誘哄。
「嗯,乖乖的。」笑容加大,她這回聽懂了。
「一直乖乖留在我身邊,就有好多好多的小玩意兒吃噢。」水湅附加卑鄙無恥的惡劣註解。
癡娃娃無法明辨善惡、不知何謂小人嘴臉、不懂什麼人間險惡,菱嘴裡銜著甜豆糕,好傻好傻地點頭將自己痛痛快快給出賣掉。
水湅笑得好樂,肘臂掛在石舫欄外,一圈圈撥弄著湖水,也在清澄似鏡的湖面中看到了此時的自己。
因是水波漣漣,才會讓水中映照的他看起來笑得如此無防、如此自然吧?
那鑲滿在眼瞳、唇畔的笑,是漪光交錯的眼誤吧?
沉在湖水裡的五指一攪和,讓那水鏡間的人影糊得分辨不出五宮,更遑論臉上不經意流露出來的笑靨,指上的動作帶著些許惱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