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龜屍裡的心呀肝呀腸的,全給糊成了一片,成了毫無用處的屍身,也害得宵明變成無主孤魂。
燭光當然下願讓好兄弟重返陰界,自願提供軀殼,讓兩人同生共存。
於是——
燭光變成了宵明,宵明也就是燭光,即使兩個人變成了一個人,仍改不了愛鬥嘴的要寶惡習。
「別一次塞那麼多食物啦……」燭光的聲音越來越模糊,他的左手卻不斷挾來炸肉塊、炒豆芽,塞塞塞塞地塞進嘴裡。
「你別顧著說話,動嘴啦!」宵明的聲音同樣含糊,「我已經好久沒進食了,你下嚥的速度要再快些!」
自己一搭一唱,看起來……真蠢。
「宵明,別噎著了自己和燭光,慢點吃。」玄武遞上溫茶,助兩人消化。
「謝謝。」一張嘴兩道聲音。
桌上飯菜一掃而空,燭光撫著他那塞入兩人份食物的肚子,打了好些個痛苦的飽嗝。
艷兒拎著一隻瓷瓶,仍帶龜裂傷痕的花容漾著紅暈,來到玄武身後。
「抹……抹藥時間到了。」她的聲音小如蚊蚋,與平時大相逕庭。
「好。」玄武起身,輕環向她的肩。
花神玉蕖的玉露雖非驚人靈藥,抹一回便能完完全全治癒艷兒渾身裂璺,但確實有效地肋她減輕了冰裂之苦,裂璺也以極緩的速度逐漸癒合。
見兩人朝房內走去,宵明與燭光又開始嘀嘀咕咕了。
「不過是抹個藥,小艷妖在臉紅個啥勁呀?」
「哎喲,你上回沒聽到呀?窩在房裡說是抹藥,結果邊抹邊傳出嗯嗯呀呀的怪聲,誰知道他們抹著抹著是抹成啥德行?」燭光笑得好曖昧,真不知是小艷妖帶壞了玄武大人,還是玄武大人本性裡潛藏著劣根?
「你是哪只耳朵聽到的?」嘿,他與燭光窩在同一具軀體裡,怎麼燭光聽到了嗯嗯呀呀,他倒是沒聽見?
「右邊這只呀。」燭光輕扯了扯自己右邊的耳朵,當時他就是用右耳貼在門扉上,才聽到春色無邊的「怪聲」咧。「你左邊那只耳朵下管用啦?」
他們兩人現在好似平均分配一般,燭光得到右半部身軀,宵明得到左半部身體,公平得很。
「不是不管用,是我還不太習慣用。」畢竟不是自己的身體,一時之間也極難適應。
「再多練習個幾天你就會很習慣了啦,幾天不夠,幾年總成了吧?幾年再不成,幾百年也夠你練習了吧?」反正他們會一直一直在一塊的,就像以前一樣。
接著,緊閉的房門後頭,當真開始傳來孩童不宜的嗯呀聲,春意濃濃。
然後,燭光和宵明扯起笑靨,躡手躡腳地踱到門邊,這回換左耳貼上木門。
再來,聽到一半,還不忘換只耳朵再聽。
結果,一道穿透門扉的氣芒將兩人給轟出了小小屋舍,並賞他們恢復成龜孫原形的薄懲。
最後,一隻背殼先著地的小巧烏龜可憐兮兮地一圈圈旋轉旋轉再旋轉,轉得一具龜身裡的兩道靈魂昏天暗地,無力翻身。
屋內傳來玄武不改溫和的叮嚀聲。
「非禮,勿聽。」
番外篇
我帶你回家——燭光篇
很黑,伸手不見指的黑暗。
很冷,冰天凍雪地的陰冷。
黃泉,地府。
無論人類、禽獸、牲畜、精妖,最終,總得回歸這處混沌。
好不容易才泅過忘卻之河,那條阻隔陰陽兩界的分野。
腳下所踏著的,是虛渺黑煙;頭上所頂著的,是濃蔭迷霧。
沾得一身水濕的衣,教陣陣陰風給吹得透骨,與數抹半透明的亡魂擦身而過之際,燭光打了好些個哆嗦。
靠著玄武的元靈珠所護,燭光避過了許多鬼差,這些等級低下的鬼徒鬼孫還算輕易打發,只求牛頭馬面、黑白無常全因勾魂事務過於繁忙而無暇留心他這只擅闖陰曹的小烏龜。
詭異曲折的幽冥闈路,不見任何路標指引,要在茫茫如海的黃泉中找到宵明談何容易?況且是對一隻專長為「迷路」的龜?
十八層地府,層層圍繞、層層交錯,其中幾殿看似海面倒影,實則存於斯地;有幾殿懸於半空,實則卻僅是幻象,真真假假,虛實難辦。
無止無盡的蒼涼冥路,是每縷幽魂唯一的前行方向,好似有著無聲的牽引,渡眾魂魄而來。
燭光知道自己走了好長好長的路,四周景物時而闐暗,時而鬼哭神號,時而赤腥艷紅,但他仍對自己所處的正確位置毫無頭緒。
嘖!要是有個人能問問路就好!燭光在心底發出輕怨。
「好呀,你問。」
陡然,一道輕柔含笑的嗓音劈進燭光耳內,震得他忙不迭四下環視。
「誰?!」
暈紅的詭月之下,華光映照出一抹交錯在無彩琉璃及純白色澤間的身影,逐漸成形……
「在地府裡,除了鬼之外,你還以為能看到什麼?」那半透明的男人笑著回道。
「你是亡魂?」燭光瞧瞧他,總覺這男人不像前頭那些擦身而過的幽魂一般面無表情、目光空洞,或佈滿微微怨懟、不甘、不捨,眷戀著人世間種種,反倒相當怡然自得。
男人沒點頭或搖頭,只淺淺地鑲著唇邊一抹笑。
「你方才不是說,想問路?」他提醒著燭光。
「這個鬼地方,你熟嗎?」見這抹男魂應無惡意,燭光直接問了。
「再熟也不過。」
「太好了!那你知道亡魂都被囚在哪層地府裡嗎?」
「依各亡魂在世時所積下之因果,是善是惡是賞是罰自然有所不同,所以所囚的府層也回異。小兄弟,你要找的是何人?興許我能助你。」
燭光瞟給他懷疑一眼,那抹男魂不以為意,好似笑容是硬生生掛在臉上的面具,面對燭光的目光,連眉頭也不曾挑一下。
「我要找一隻玄武龜精。」哼哼,他就不信這男魂有恁大本事。
「近日往生的龜精少之又少,名列玄武族系的更是稀罕,若我沒記錯……應當只有一個男孩,凡俗之名為『宵明』。」男魂猶似在背誦文章般順溜地敘述。
燭光一聽,急忙嚷道:「是他是他,我就是要找他!他現在在哪裡?被囚在哪層?有沒有吃苦受罪上刀山下油鍋睡釘床躺烙鐵——」
「他在你眼中的罪行如此之多?非得受盡苦難?」男魂笑問。
「當然不是!」他只是一時心慌,口不擇言,「他到底在哪?」
「精怪之魂魄與凡俗人不同,即使往生仍存著數分法力,在尚未淨化完全之前,他們將被囚壓在第七殿泰山王所執掌的憔山之下,直至輪迴之日。」男魂指著身後一處看似千萬里之外的遠遠峰影,「不過,你何故尋他?」
「當然是帶他回去!」
男魂未曾斂笑,只停頓片刻,「想由陰界帶回亡靈,豈是容易之事?若失敗,賠上自己一條寶貴生命;若成事,你以為自己與他能逃過鬼差緝捕?」他簡略分析兩種下場。
「鬼差不好惹,我們玄武族也非省油的燈!」燭光撥開男魂,手掌卻穿透那具煙茫身子,他不加理會便要施法往憔山而去。
男魂如風般掃到燭光面前,擋下了他。
「你做什麼?!想打架嗎?」燭光擺開架式。
「我不會和一個擁有玄武尊者元靈珠的人交手,也絕非想招惹事端,只想……助你一臂之力。」男魂戲了燭光一眼,「你若不想引來更多鬼魅,就收起你的法術,隨我來。」
「我怎麼知道你是善意或心有他思?」燭光豎起防備。這男魂不簡單,竟然在短短交談中摸清了他的底細,就連他隱藏在身軀裡的元靈珠也瞧得透徹。
「你沒有選擇,只有信我一途。我助你,你能在眨眼之間抵達憔山;我不助你,即使你法力再強再高,馳騁數萬年,仍望山莫及。」
「你助我,對你又有什麼好處?」
「說實話,沒有。」
「那你——」
「就當我是抹善良的鬼魂,無所貪求的想幫助你,僅此而已。」
「普通鬼魂能如此清楚知道亡魂所囚之地?還能助我到憔山?」那也太匪夷所思了點。
男魂僅是逸出數聲輕笑。
「好,反正我似乎沒有退路,你帶路。」倘若這男魂膽敢騙他,他就轟得他魂飛魄散!
「路」字甫脫口,燭光還不小心眨了兩下眼,身處的景物卻已全然改變,原先的石柱石林煙消雲散,從頭到尾都迴盪在耳畔的尖細鬼嚷也全數靜默,這裡,安靜得連呼吸聲都如雷貫耳,背後是一片高聳得難見終點的黑色石壁。
「這……這是怎麼回事?」
「我說過,眨眼瞬間,我就能帶你來到憔山。進來吧。」男魂率先穿透黑色石壁,燭光急急跟上。
石壁之內,是水鄉澤國,男魂漂浮在水面之上,毫無心理準備的燭光卻一頭摔進了赤黑水裡,所幸對他而言,泅水是家常便飯,這一大池的黑水還溺不死他。
「當心別飲下那水,這裡是忘卻之河的源頭,每飲下一口,便會淡忘俗世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