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知道你會說這種話,我還寧願繼續和你無聲的互看下去咧。」鴒兒咕噥著,偷偷瞄了他一眼,確定他沒聽到這句嘀咕,她才大膽地抬起頭回道:「你為什麼這麼肯定?是因為……你真的那麼厭惡我?厭惡到連一絲機會都不願給我?」
哎呀呀,她又問了蠢話,這回他一定會很殘忍地接一句「對,我厭惡你」,嗚……
鳳淮揚揚薄唇,「厭惡?我也不懂何謂厭惡。」
鴒兒蹙著雙眉,漂亮的小巧臉蛋上流露著同情與不捨交雜的神色。「你……你連『厭惡』這等情緒都沒有?」
他沒點頭,僅是默認。
「為什麼你會變成這樣?」鴒兒想伸手握住他的手,卻晚了一步——因為他端起了杯子。
「變?我一直是如此,從沒變過。」
「才不是!你以前——」鴒兒在鳳淮的注視下,手忙腳亂地拐了個彎,「哎呀呀,我的意思是說,你以前救我回來時,一定是懂情懂義之人,否則你怎會放下身段將我給帶了回來?」
「我帶你回來,是因為當時墜落雪地的你,緊緊咬住我的衣擺不放。」他淡淡提醒。
鴒兒當然記得,當時的他壓根沒有彎腰查看的念頭,仍是一逕前行,也害咬著衣擺並且陷入半昏迷的她,被迫拖行了好長一段路,所幸那年也是滿山積雪,她才不至於在粗地上磨掉一層鳥皮。
「話雖如此,好歹後來你也為我的傷翼上藥,還收留我——」一個晚上。鴒兒將這四字低怨含在嘴裡,意思意思地咀嚼兩下,沒敢真的說出口。「等等,你現在要說的話先緩著點。」她摀住雙耳,「你可以說了。」
「一步錯,步步錯。」
鳳淮語畢,鴒兒見他的雙唇沒再動,才放下平貼在耳上的柔荑。想也知道,他方才說的那句話絕對不是什麼好字眼,不聽也罷,省得她還得花工夫縫補再度破碎一回的芳心。
鴒兒繼續說道:「所以說,我不信你已經全然絕了情,世間沒有哪一個人能斷絕七情六慾,你只是……遲鈍了點,一百年不夠打動你,那就給我兩百年,三百年,我有自信能改變你,只要你能夠接納我,別趕我走……」
「再長的光陰都一樣,你只是在浪費時間。」鳳淮臉上的神情自始至終都沒改變,一貫俊美,也一樣的淡然。
「不會是浪費時間!我才不會輸給你的遲鈍!」她大聲宣告。
鳳淮聽到她刻意加重「遲鈍」兩字,淺白的眉峰微挑。
「你不會輸給我的遲鈍,然而,你勝得過蝕心之劍?」他問得輕淺,近乎自語,鴒兒卻聽得一字不漏。
「蝕心之劍?」她喃喃重複,光聽名字就知道不是啥好劍。「那是什麼?」
「三國吳王所珍藏的六把名劍,輾轉千年,劍已非劍,擁有蝕心噬魂之說。」
「劍已非劍……」
「我所擁有的是——」鳳淮將右臂輕擱在桌前,「白虹劍。」
鴒兒四處張望,想搜尋他所說的白虹劍蹤影,頓了頓,她驀然一叫:「等、等等!白虹劍不就是你在好些年前——」
她愣愣地順著鳳淮的目光望去,視線膠著在他右臂上好似擁有生命般的詭異煙雲,看著它慢慢圈流、慢慢凝結、慢慢成形……
鴒兒捂嘴驚叫,另只手微顫地指著他臂膀上的雲蛇。
「白虹劍怎麼變成這副鳥樣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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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虹劍怎麼變成這副鳥樣子?!
乍聽之下,這句話再正常不過,但對於首次聽聞白虹之名的鴒兒而言,這句話,漏洞百出——
白虹劍由凡俗鋼煉之劍幻化為煙劍,是在七百年前,他尚未救她之時的事。而這百年來,他從不曾向她提及任何關於白虹劍之事,她不應當用如此驚駭及熟稔的口吻說出這句怪異的話。
除非,她曾見過白虹劍——在白虹還未變為幻劍之前。
可能嗎?不可能吧。
他在臥雪山上獨自修煉已近千年,擁有近乎仙佛之質,卻因無仙佛之情而墜魔道——他無心無情,如何普度眾生,廣愛萬民?善心、邪心他皆無:憐憫、憎惡他亦不具,這樣的他,選擇了仙與魔之外的另條道路,讓自己清心寡慾地流放到白皚山間,獨享著屬於他的一切。
生命中來來去去的人,太少,少到他毋需任何思索回憶,便能清楚點出那些曾有心停駐在身畔的人……
因為千年以來,只有她駐足停留,而且耐心可嘉。
所以他能夠萬分確定,在一百年之前,他的身邊並未有她的存在。
那麼,她又是從何得知白虹劍的原本面貌?
白虹劍自淬煉成劍起,便與他形影不離,無論是最早之前的精雕鋼劍,抑或是褪去凡塵劍身而化為煙雲之劍,因為他的前世便是鑄出六把蝕心之劍的劍匠,更是收藏六把寶劍的吳王嫡親,所以她若曾與白虹劍有所接觸,他絕不可能不知情。
想再追問鴒兒,她反倒是躲起他來。
一連兩日,她總在屋外徘徊,每每與他打個照面便跑得比誰都快,好似早猜到他想詢問那時她脫口而出的話。
此刻,窩在樹梢的鴒兒恢復成粉嫩嫩的鳥兒,藉著一身羽毛抵擋天寒,小腦袋瓜子埋在羽翼之下,整個小巧鳥軀不住地打著寒顫。
鳳淮來到樹下,淡瞥了她一眼。
竟為了躲他,甘願露宿枝啞?
鴒兒以為鳳淮沒瞧見她,瞇起圓滾晶亮的鳥眼,盯著他的一舉一動。
鳳淮握住煙劍一端,在房舍與廳堂間的小小空地練起劍來。
與其說是練劍,倒不如說是舞煙。
他掌間一道劍形煙霾,白亮渺彌,隨著他輕順的肢體而進流絲縷殘雲,原先渾身就已白的好似成佛成仙,此刻的氤氳劍氣讓他更接近出塵雲仙的境界。
「那種煙劍能砍著什麼嗎?」鴒兒在樹梢上自語,「白虹劍怎麼會變成這模樣?雖然那六把劍中,白虹並不是最鋒利的一把,但好歹也稱得上削鐵如泥,現在恐怕連株草也斬不斷咧。」
不過……說真格的,舞著煙劍的鳳淮真好看,脫塵離俗,一頭淺白的髮色與手上的劍配合得恰到好處,人劍合一,都是淨潔得不染瑜瑕。
鴒兒看得好癡迷。
可是這樣的鳳淮,卻也更給她一種莫名的疏離感,好似蒼穹之上的裊裊白雲,即使她恢復成羽禽,振翼高飛仍難上青霄,難觸及他。
唉……好空虛。
她已經無法再藉由這般遠遠觀賞著他而感到滿足,她不是只只要能見著他的身影便開心不已的鳥兒,她更希望鳳淮能給予她回應,就算是抹淺到近乎無色的笑靨都好。
唉,這場百年幻夢到底還要作多久?
鴒兒站在高處樹梢,拂來的寒風沁入軟羽,讓她差點凍成冰鳥。不行不行,得想辦法暖暖身子才有體力繼續窩在這裡覷瞧著他——
鴒兒嬌嗓一開,緩緩逸出清脆鶯鳴,唱出屬於她的情歌。
冷得直打顫的啾吟聲隨著透亮的瞬吭而逐漸轉軟,原先窩在翼下的腦袋瓜子也探出暖羽,引吭高歌。
即使她知道,鳳淮聽不懂婉轉鳥語中所包含的深刻情意,她兀自堅持將說不出口的情話藉此傳達。
了曉甜鳴,交織成動人曲調,以風聲為琴、以雪聲為笙,和著她的濃情,一聲聲流轉迴盪。
樹梢下,背對著她的淺白身影,舞弄煙劍的手勢頓了頓,但僅只眨眼瞬間,迅速得連鳳淮自己都未曾察覺。
翻手揚劍,搭配著鴒兒的歌聲,他再度練起一套劍法。
天際薄雪似梅瓣飄降,瀰漫在兩人週身是冷凝的低溫,然而兩人卻不覺寒冷,只有溫暖的鴒啼,繚繞。
下瞰的視線與上仰的目光交會瞬間,毋需任何言語,鴒兒看到鳳淮輕舒雙臂,那空蕩的臂彎,是引誘她的最甜美果實。
她終於……盼到這一日了?
盼到了鳳淮願意展臂接納她嗎?還是她的情歌成功地打動了他冰封的心?
「鳳淮——」最燦爛的笑靨,浮現。
梢上的粉鴒盡展羽翼,迎著風,無懼樹木高度地朝下躍去,撲向她心心唸唸的懷抱——
第三章
嗚嗚,她是世上頭一隻由樹梢上摔成重傷的笨鳥了……
「你好壞,眼睜睜看我從樹上跳下來,竟然不接住我……哎呀呀,好疼噢。」所幸滿地積遍厚雪,否則她這一摔,恐怕又得重新輪迴等投胎了。
「我不知道你連命都不要,從恁般高樹躍下。」鳳淮淡瞥著她,俊顏上不見任何疚意,「你是隻鳥,竟會哀啼哀到摔下樹,這是該你受的教訓。」
「為什麼你說著笑話,臉上表情卻沒有一絲一毫變化?」鴒兒楚楚可憐地銜著布巾,包裹著摔傷的腳踝,空出一小部分的嘴來數落他。
「我不說笑。」鳳淮漠然不動。
粉唇抿緊了會兒,才再問道:「那你當時做什麼把雙臂張開?!」他難道不知曉她冀盼投入他懷裡多久了?故意要這賤招來害她飛蛾——不,是飛鳥撲火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