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早知道,總有一天,這句無情的話語一定會出自他的口中,她一直以為自己有足夠的心理準備來承受,豈料真正聽到的瞬間,卻是這般難忍。
「百年來,你應該夠瞭解我了。」情之於他,只不過是虛渺而可笑的字眼,他從不奢望也不眷戀,更不願花費心思去碰觸。
「不,我不瞭解!我不瞭解你為什麼總是將我的努力視為累贅?我所做的一切,在你眼中到底算什麼?」清靈的臉蛋染上輕憂。
「什麼也不算。」他答得誠實,也因誠實而更顯殘酷。
鴒兒怔了怔。是呀……什麼也不算,她早知道的,只是她一直不願承認,自己在他心目中只是個什麼也不算的存在……
「我想……是我選擇錯誤了……我不該……不該這般傻、不該這般堅持、不該——」她陡地摀住逸出破碎字眼的菱唇,不許它洩漏太多深埋在心底的秘密。
墨黑長睫掩上眸間的苦楚,心底無形傷口所汩流的血水,幻化成眼眶的晶淚,背叛了她的倔強強忍。
她好茫然、好無助……
在天,願作比翼鳥;在地,願為連理枝。
但是,沒有人告訴過她,萬一化為禽鳥卻沒有比翼雙飛的另一半,該怎麼辦?萬一萌為枝啞,卻尋不到共效連理的另一方,又該如何是好?
無法問出口的話,就讓眼淚洗去吧……
第二章
鴒兒終是厚顏地留了下來,硬留在他身邊。
對於她從咬得死白的唇瓣間迸出「我不走」的堅決字眼,鳳淮的反應是一貫的默然,之後便什麼也不再多說,連個輕哼也不願賞給她。
翌日,鳳淮再見到她,她仍是捧著最甜最膩的笑顏,軟軟地朝他道早安,慇勤地又是遞茶又是遞飯,好似昨夜的一切只是場不真實的夢境。
她究竟在堅持什麼?鳳淮不懂,真的不懂,他的冷淡態度已然說明了他的決絕及疏離,她卻在一次又一次的碰壁後,重燃信心,不屈不撓地與他周旋抗衡。
他對她的恩情,渺小到壓根犯不著她賠上百年的青春,窩在這鳥不生蛋的臥雪山上等結冰、盼凍斃。
還是……愛?
她那雙每每望見他便點燃璀璨光輝的星眸,就是愛?
她那總是漾著他不明所以的笑靨中所代表的,就是愛?
鳳淮望著鏡中白髮淡然的自己——為什麼會愛上這樣的他?
愛上一個人,又是何種心思、何種滋味?
愛上一個人,就得如此委曲求全、嘗盡冷暖?
愛上一個人,就要這般死纏爛打、掏心挖肺?
若是如此,他不懂,也不要,更不屑。
鏡中映照出他右臂上的氤氳煙劍,好似燃起冰焰般地竄流著濃煙,比起平日的輕淺波緒,今日算得上是反常了。
白煙所形成的雲蟒,圈圈收緊,卻不會讓身為主人的他感到任何痛楚及不適。
「白虹劍,你今日怎麼如此紊亂?」鳳淮低語。
沉吟片刻,他才緩緩悟通……不,不是白虹劍紊亂,能影響白虹如斯的,只有以心餵養著劍的劍主,也就是他,鳳淮。
鏡面映照不出他的真實情緒——應該說,連他自己都感覺不出潛伏在自己沉靜淡然的皮相下所隱蔽的心思,而白虹劍卻察覺了!
「你現在是反照著我的心緒?」他輕聲詢問,白虹劍瞬間噴吐出更多的白霧,幾乎要模糊了坐在鏡前的身影。
「只可惜,我不懂什麼世間之情,更不懂你因何反常。你名為『蝕心劍』,可是在無心無情的我身上,你究竟蝕噬了什麼?」他不識七情、不明六欲,這樣的他,為何能成為蝕心劍的宿主?
白虹劍在鳳淮臂上的行雲流水之勢漸趨平緩,因白煙而朦朧的身影又恢復了清晰,經過煙雲洗鏈,鳳淮的容顏更加冰冽。
劍永遠不會回答他,他的困疑只會讓自己陷入迷惑深淵,更加摸不清、理不透。
朝前方平舉右臂,繞旋在臂上的雲煙開始往掌心浮移,筆直的白裊煙劍逐漸成形,在他掌間的白虹徒具寶劍形體,卻無鋒利劍身。
「還是……」鳳淮半瞇起眸,淺淺的長睫掩去同樣淺色的瞳,「她開始擾亂我了?」
不該如此,沒有任何人、任何事能擾亂他無波無痕的心湖,因為他的心——是死的。
心死,所以再無法感受加諸在他身上的情感,無法感受、無法體會,自然也無法給予回應。
這樣的他,不只是外貌冰冷似雪,連內在也如出一轍。
這樣的他,不需要任何感情,更不要任何人對他的眷戀及期盼——
「你為什麼要這般強逼自己?」
午憩時分,鳳淮主動走到鴒兒身後,以淡漠的口吻提出心底困疑。
鴒兒猛回頭,因一時驚訝於他主動開口,她的神態有些憨、有些傻,握在手裡的濕抹布甚至不小心擱在粉頰邊而不自覺。
「你在同我說話?」她小心求證。
鳳淮微頷首。這屋裡……不,該說這整座臥雪山上只有她與他,他不是與她說話還能和誰說?
「這是你頭一回主動找我閒聊耶!」鴒兒臉上寫滿大驚小怪的欣喜,「你先坐著,我、我去泡茶,再拿些茶點來配,咱們……咱們慢慢聊!」
她壓根沒聽清楚鳳淮的問句,一味喜孜孜地展開忙碌,從木櫃中取出茶具、燒熱水、拎瓜子和糕點。
鳳淮看著她的舉動,微微蹙起眉。他只是想問她,為什麼要逼迫自己像只可憐兮兮的棄犬,搖尾乞憐地硬留在他身邊,她又何必大費周章地忙東忙西?
「來,喝茶。」她笑得好似經歷天大喜事一股,嘴兒合也合不攏。
鳳淮先是遲疑,最後才緩緩接過被香茗溫熱得近乎燙手的茶杯。
「你要跟我聊什麼?」她拉攏裙擺,落坐在他左手邊,眉兒眼兒全是滿滿笑意。
鳳淮知道,一旦他想問的話離口,她臉上的笑靨便會全數染上憂鬱,明亮的星兒雙瞳也會殯落所有喜悅光輝……他知道的,因為百年來,這是他們之間不斷重複上演的相處過程。
「你為什麼要這般強逼自己?」他啟齒,重複之前的問句。
「強逼自己?我強逼自己什麼了?」她不解。
「留在這個不屬於你的地方,面對這般的我,你覺得開心嗎?」他不拐彎抹角,以最平淡沉穩的口吻說道,也以最凜冽的眼神看著花顏上瞬間凋零的笑容。
鴒兒察覺他語氣中的冷淡,小嘴一抿,「為什麼要這麼問?」
「被人忽視、被人冷落的滋味,你甘之如飴?」鳳淮輕啜香茗,氤氳的香氣拂過他的臉頰,最終與他的白髮融為同色縹緲。
「天底下沒有人會因為被忽視、被冷落而甘之如飴的!」鴒兒低叫,更何況是被自己所在意的人漠視!
「若非甘之如飴,那麼,又是什麼原因迫使你去接受這一切?」鳳淮沒有任何嘲諷之意,而是真的不明白。懸宕在心裡的疑問,不舒服得令他想探得一個正解。
鴒兒噘噘嘴,犯起小人嘀咕:「說了你又不會懂……」
她不是甘之如飴,面對冷漠和無視,她心裡也會難過沮喪,只是她更相信,只要不放棄,有朝一日她絕對能收得成果——這是她用以說服自己支持到今時今日的唯一信念。
然而,望進鳳淮的淡眸,鴒兒的信心有絲動搖了。
她真的沒有把握能讓自己融入鳳淮那雙冰凝的眼,成為其中停駐的專注。
一百年,是一段長到足以幾番輪迴、人事全非的歲月,而她與他,卻仍停在原點,進不得也退不了……
她還要再花多少個一百年,才有可能讓眼前不懂情為何物的男人改變?
「如果……硬要說個原因,興許是我傻吧。」鴒兒苦苦一笑。
但這個答覆非但不能解除鳳淮心中的困疑,反而又添了數分不解。
「傻,只有這原因?」
「還有執著吧。」既然他嫌理由不夠充足,再添一個也無妨。
又傻又執著的她呵……
「執著至此,何苦?」
「執著不苦,苦的是我所執著的人,是個情癡。」情感上的白癡!鴒兒毫不給面子地在背後補上這句。
鳳淮放下茗杯,靜默良久。
「你所執著的人,是我?」他沒抬眸看她,僅輕輕問道。
鴒兒暗自吸了口涼氣。在她追逐他百年之後,他竟然問出這句教人咬牙切齒的話——且慢,鴒兒呀鴒兒,先別自怨自艾,好歹他還會問「你所執著的人,是我?」,而不是「你所執著的人,是誰?」,雖然僅有一字之差,對兩人而言卻是一大躍進,她該高興的!
鴒兒思緒一轉,心情也隨之轉好,唇畔又漾起甜笑,「對,是你。」
「為何是我?」鳳淮問。
「為何不能是你?」她反問。
兩個問題,對彼此而言都是難以回答,換來兩人片刻沉默。這個無聲的片刻,很難熬,也似乎就要無止無盡地延續下去……
「我永遠也不會懂你的執著,你只是在白費工夫。」鳳淮率先打破沉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