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說第一次看他跳海是因為震驚及錯愕,那麼第二次看他跳樓的憤怒,又有何種解釋?連沈寧熙自己都無法分辨。
「跳樓的死法很難看……」她這句話聽得出來是硬擠,為的是打破兩人間流轉的曖昧氛圍。
「她也是這麼說噢。」
「她?」
黑滁指指樓上。「五樓的小姐。她說她跳樓跳斷了脖子,現在一直接不上去,腦袋只能掛在脖子邊晃呀晃,所以她一直阻止我用相同死法,但是那似乎是我當時唯一可以選擇的尋短方式。」也是這樣,他纔會想一跳了事。
沈寧熙現在也相信這棟公寓真的有那種東西存在,那個混在風聲裡不斷說話的聲音,原來是五樓小姐……
她都快要忘了五樓小姐生前的模樣,但卻對她印象更好,因為若不是她的提醒,她絕對來不及救下黑澔,或許明天上五樓去替她燒炷香好了。
「跳樓是很不負責任的做法,你想想,萬一樓下正好有個人走過去,活生生被你壓死,他不是很無辜嗎?」笑什麼笑,真的有這樣的新聞呀!「好,如果你很認真等到樓下都不可能有人出現纔跳,你知不知道跳到樓下後,腦漿和鮮血會噴濺幾公尺遠?路邊的車子和一樓店面無一倖免,別人得花多少時間清掃環境?」那些肉塊呀、腦漿呀全散在路面,有礙觀瞻。
跳樓壞處一籮筐,十根指頭數不完!
「寧熙,我知道了,我不敢了……」不要邊說教邊用筷子湯匙戳糊他的泡麵,這樣看起來好嗯心,會影響食慾的。「我以後會挑一個乾乾淨淨又不妨礙別人的方法死,像是被貓吃掉這類的……」又可以餵飽別人,又可以不用煩惱屍骨安葬問題,想來想去簡直是無懈可擊的完美死法。
黑澔笑著說,沈寧熙卻沒感染到半分喜悅,微抿的唇讓她此時表情變得嚴肅,她抬起眼眸凝顱他。
「你完全沒有想活下去的念頭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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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寧熙問了一個連她自己也很驚訝的問題。
當時她的語氣、當時她的表情,一定很可笑。
一個三不五時就想結束自己生命的女人,竟敢用詢問的口吻問他「你完全沒有想活下去的念頭嗎?」,這等同於問一個男人「你能不能懷胎十月,生個寶寶來玩玩?」一樣荒謬。她自己都做不到的事情,又怎麼要求黑澔給她一個答案?
「我找不到活下去的理由。」
他是這麼回答她的,臉上仍掛著笑,即使討論死活這種大事時,他還是那副在閒談吃飽沒般的閒逸態度。
「會有人想起我嗎?會有人懷念我嗎?會有人需要我嗎?會有人……認為我還是活下來比較好嗎?」換他如此問她。
他在等她給子肯定的答案,或是只要點個腦袋也行,但她只是沉默地垂著睫。
會有嗎?
會有這樣的人存在嗎?
如果有,也請讓那個人出現在她的生命裡,讓她知道自己也會有人想起、也會有人懷念、也會有人需要……也會有人認為她活下來比較好。
「活下來,需要什麼理由?」沈寧熙低低問他,也問自己。
活下來,要什麼理由?
每一個與她擦肩而過的人,來來往往、熙熙攘攘,他們又是抱著什麼樣的理由活下來的?
「活下來,是為了遇見更多的人,那群人中,會有需要你的人,也有你需要的人。為了不餓死,所以肚子餓了就吃:為了不冷死,天氣冷了就添衣;為了遇見所有的人,一直到你的生命價值發揮到極限為止,當然要活下去。」
沈寧熙緩緩抬頭,說話的人是站在櫃檯前的女顧客,厚片大鏡框下的單眼皮略微浮腫,像是好幾夜沒睡的疲憊樣,幾乎要瞇成一條直線,穿著連身長睡衣的她披散一頭半長下短的及肩頭發,嘴裡啃著三十公分的大蒜麵包,手裡拿著逕自從冰箱摸來的巧克力調味乳喝,兩項食物尚未結帳,她卻已經吃得不亦樂乎,兩邊腋下還各自夾了四塊雜糧餐包及一大包吐司。
從她剛踏進麵包店就聽到沈寧熙在收銀台後失神地自言自語,像在思索什麼「先有雞還是先有蛋」般的天大難題,仔細一聽纔知道不過是芝麻綠豆大的生存疑惑,讓她暗笑了好一會兒,到後來忍不住就出聲打斷沈寧熙的思忖。
「如果一直遇下到呢?」那麼長長的人生不是虛度了?
「瞎貓都能碰上死耗子,哪有可能讓你遇不到?」單眼皮女生一笑,雙眼瞇到完全看不見黑白眼球,只剩兩條彎彎黑睫點綴在白皙的小臉上,多了幾分漫畫Q版的俏皮。「你別以為我說的僅限於男女情愛噢,需要和被需要可不只是狹義的愛情,還包括親情、友情等等。」
頓了下,又大吸一口巧克力牛奶,她臉上表情更滿足了,將腋下的麵包全放在櫃檯上,她又轉往麵包架上挑了三條大蒜麵包、草莓卷,再走回櫃檯,繼續啃她手裡那條拆封的大蒜麵包。
「可能你會認為自己完全下需要任何人,一個人也可以過得很好,可是你不要忘了,或許有人很需要你,萬一你做了什麼傻事,那些人下是會很難過嗎?無視於那些人的傷心難過而尋短的人,最是自私。結帳。」
沈寧熙將價錢一項項打入收款機,也將麵包一個個放入大紙袋。「我怎麼知道什麼人是需要我的?」
她向來很不喜歡和顧客閒聊,一方面是怕被老闆看到,以為她在上工時間摸魚:一方面是她討厭找話題、討厭探人隱私、也討厭被探隱私,更討厭沒有內容的閒磕牙。但是單眼皮女生此時說的話正中她下懷,也許……聽聽別人的看法也是好的。
「傻孩子,這種事又不是你說了算,需要和被需要是雙方的認定。」單眼皮女生看起來年紀很小,卻用著老成的語調在和沈寧熙說話,連「傻孩子」這種大人專用語也脫口而出。
看見沈寧熙似乎對那三個字有意見,單眼皮女生只是拍拍她的手背,「別懷疑,我年齡一定比你大五、六歲以上,說不定七、八歲也有可能哩。」
她只是生了一張娃娃臉在騙人,連她現在在「窮追猛打」的酷man還比她小一歲呢,但拜父母所賜,她看起來比他年輕太多了,哈哈。
回歸正題:「拿我現在的情況來說啦,表面上看起來像是我無恥地索求著他的需要,可是實際上,是他在需要著我。」說到這裡,她很驕傲。
雖然單眼皮女生拿自己的情況舉例,但她卻忽略了沈寧熙對於她的情事一無所知,哪知道她的例子裡有哪些情況可以借她參考研究的?
即使她說得滔滔不絕,聽在沈寧熙耳裡卻全變成了一堆問號。
需要與被需要……嗎?
如果她和黑澔都能找到「需要」和「被需要」的人,他們……就可以活下去,簡單來說是這樣嗎?
「沒錯,就是這樣。」
單眼皮女生最後只留下這句結論給她,然後帶著一大袋麵包瀟灑離去,她走後,沈寧熙纔想起了單眼皮女生嘴裡銜著的那條大蒜麵包沒結到帳……
算了,一條麵包換來一席話,好像也不吃虧。
沈寧熙將一迭餐盤收回門口旁的架子上,動作頓了頓,腦子一直覺得有不對勁之處。
「我剛剛……那句話有說出來嗎?」
那句「如果她和黑澔都能找到『需要』和『被需要』的人,他們……就可以活下去,是這樣嗎?」,她記得自己只放在心裡暗想,為什麼單眼皮女生會回給她一句詭異的結論?
沒錯,就是這樣。
好奇怪,難道她會讀人心思嗎?還是那只是一句毫無意義的退場結尾,就像電視劇裡的壞人退場都會來上一句「你給我記得」之類的對白?
「寧熙姊,跟你借枝奇異筆和紙,有沒有?」
年輕學徒的人影未出現,聲音卻遠遠傳來。沈寧熙此時全身突起的雞皮疙瘩完全擠掉了她對於單眼皮女生的疑惑,她快手將所有餐盤放好,旋身正巧迎上從廚房走出來的年輕學徒。
「我比較希望你叫我沈小姐。」撫下平膚上的小疙瘩,沈寧熙提出建議。
「沈姊,我要借奇異筆和紙。」年輕學徒從善如流,只下過逕自去掉了一個字。
又是一個和黑澔同類型的番人,多說也只浪費口水,至少「沈姊」聽來下會太反胃。
「我拿給你。」她也不問他借紙筆的用意,從收銀台桌下的大抽屜拿出他要的東西,反倒是年輕學徒自己打開話匣子。
「你知道我要借紙筆做什麼嗎?老闆說要再征新學徒來凌虐。」最後那句話說得很小聲。「所以他叫我寫徵人啟事。」他咧著白牙笑道,將紙攤在桌上,咬開奇異筆蓋。
徵人啟事?沈寧熙望著他在紙上大大寫下這四字,緊接著滑出「熱忱,不怕吃苦,肯學習,尋找未來美景及希望者優先錄用」的徵人條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