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師父真夠厲害!」後頭的年輕長工搭腔,沒有太大意外地,瞬間引起眾人的讚歎感謝和齊聲共嗚。
那道士卻顫了下,忙說:「不敢當、不敢當,收妖除魔,本就是貧道的天職。」正待喘口氣,就見一個少年拚命地瞪著這邊,瞠目結舌。
道士心微驚,順著少年移動的目焦,瞧著自己腰間的竹筒罐。
糟!此地不宜再留!
「總之已經沒事,請諸位放心,你們的善款,貧道一定會上稟太上老君以示顯揚,那麼就不便多叨擾。」退退退!拿起法壇上的桃木劍和黃銅鈴。
「咦?別這麼見外嘛,何不休息至天明再走?」畢竟人家幫了大忙,禮數合該要周到。
「不不不。」道士始終都將臉低於某個角度,態度卑微不尊,謙虛至極。瞄到少年已經舉手要指過來了,快速地補充道:「這最近不太平靜,貧道還得趕去別的地方解救大眾脫離妖魔鬼怪的糾纏……謝謝各位,告辭!」轉瞬間已經收好吃飯傢伙,拱手後拔腿就跑。
「欸,這道長真是好人。」瞧,為了他人這般犧牲奉獻,連覺也不睡。
「是啊,可救了咱們一家子人。」而且收費便宜。
「可不?人家可是張天師的後代呢。」祖宗赫赫有名!
少年手指抖抖抖,呆望著道士消失的背影,耳邊聽的儘是大人們慶幸安慰及欣賞拜謝之語。他舌頭凍了住,結成冰石,怎麼也無法開口打斷。
是一隻鳥。
他從娘的指縫下看得很仔細很努力,只差沒有滾出眼珠子。跑進筒子裡的,不是什麼可怖幽魂或者害人晦氣。
而是一隻小鳥!
***
「小乖,你說,我是不是很壞?」
脫下黃色的道士服,本來暗啞的嗓音變得此較順耳了些。矮小道士皺眉歎了歎,走近水盆,用濕布巾拭著臉,那附在膚上的薄黑炭隨著流落的墨水而漸行褪去,看來不再跟姓包的某人有奇特淵源。
換回自己的衣衫,張小師將挽起的長髮放下,熟巧地綁成兩根細長辮子,因為怕冷而泛紅的雙頰,如滿月圓形的輪廓,不怎麼能稱之為美的五官,拼湊出甚為平凡的臉孔。
卸掉了偽裝,她不再是什麼厲害道士或者神人後代,僅是一個很平常很普通、走在路上都沒人會多瞧她一眼的小姑娘。
她抓了抓頭,走至椅旁坐下,望著站在木桌上啄食的棕色小鳥,下頷頂著桌面,指尖從竹筒裡挑了此麥子,細細地搓灑在小鳥前。
「聽到他們說我是好人,我更覺丟臉了。」扁著嘴,索性趴下來。「還有啊,那個長工,好可惡的,明明說好是七三分,最後竟威脅我一人一半,不然就要揭穿我呢。」沒錯,他是幫她打聽了不少有用消息,也很懂得配合帶動氣氛,但是,到了最後還突然這樣變卦,也未免太不守信用了吧。
閉上眼,再張開,她瞅著自個兒的小夥伴,輕聲喃念:「算了……誰教我也是個大騙子呢……」
她一事無成,沒有本領,只會用些取巧的伎倆招搖撞騙,活該被這般暗坑。
「神明果然是有長眼睛的啊……」
將臉埋入手肘,語音模糊。
小鳥像是有所感應,昂起頭來,唧了一聲。
張小師抬眸,睇著它無辜的模樣,噗哧笑了出來。
「小乖,跟著我這個壞主人做壞事,真是委屈你了。」摸了摸它小小的頭,她轉著眼珠。「好!」猛然坐直身,探手入懷,掏出一個有些破舊的卷軸。
輕輕地打開,她從包袱裡拿出筆墨硃砂還有符紙,點香三灶,置於桌前的茶杯上,像是忘了些什麼,她又取顆梨放妥祭拜著,隨即神情專注。
「破邪類……鎮宅平安……」
翻著卷軸裡的圖圖文文。點三清,下筆咒,埋頭努力。
***
三更半夜。
張小師偷偷摸摸地走近前兩天才來作法過的陳姓人家宅邸,小心地左右望了望,沒人。
從袋子裡取出書好的符,兩紅一黃。兩張紅的用來鎮宅,得張貼於門牆處;一張黃的則是避邪用,以焚燒法化之。
躡手躡腳地將兩張貼妥於大門旁不明顯處,她行至後門,在那個傳言有黑影會飄來晃去的樹下,將符紙燃燒。
「仁至義盡。」雙手合十,她虔誠地祝禱這家人身體康健,萬事如意。
其實,她根本沒什麼天大了不得的法力,只是會打聽流言和把握機會,略施斂財小計,間接填飽自己肚皮。雖然明知自個兒看書畫來的符咒一定沒有幫助,但這麼做,算是她些許補償的懺悔。
她的良心很小一顆,很小很小,卻還是存在的。
拿起腰間的竹筒,她瞇著單眼,對一個個用來透氣的小洞道:「小乖,你說下一個地方去哪兒好?」杭州?廣州?走南還是走北?
因為她做的是騙財勾當,所以理所當然,不論是城鎮鄉村,都不能待太久,如此一來,既不容易被拆穿,也可避免麻煩找上門。
小乖唧了唧,卻不是回答她的。
張小師感覺後頭有東西不對勁,立刻回身!只見一個身形頎長的男子站得好近好近,大概就貼著她的背,一張蒼白至極的臉孔離她肩僅半寸,黑髮點綴披散,陰陰鬱郁,慘慘兮兮,若伸出舌再雙眼微翻,跟個吊死鬼沒什麼兩樣,差點把她給嚇得神魂破散!
忍住衝口的驚呼,張小師摀住嘴,倒退五大步貼上牆壁,一顆心險些從胸腔跳了出來!「你……你……你幹什麼!?」好半天才說得出完整的一句話,劈頭就是教訓這無禮又突兀的傢伙!
那男子好像被她激烈的舉動小小打擾到,慢慢地退開,狀似沒精打采地掀著眼瞼,猶若神遊。走了數步後,遲鈍的停住,隨即好困難地蹙眉思考,抬眸瞅著她,猛然,才像終於想通了什麼撼天動地的事,一雙眼睛瞠得好大好大。
左右望了望,他指著自已,困惑地小聲問道:「妳……妳在跟我說話?」
「不然跟鬼?」這大街上冷冷清清地就他們倆,難不成她還自言自語?「人嚇人可是會嚇死人的,你知不知道?!」尤其是,他那像是一百年沒安好眠的可怕尊容,在夜深人靜的時候不打聲招呼就出現在無辜者的眼前。張小師忿忿地怒視他。
男子張口,楞了好半晌。
「妳真的在跟我說話?」揮揮手,擺擺身,再往旁邊踱個兩步。還是一直被牢牢瞪著。「啊……啊啊……妳……妳看得見我?」帶點戰兢再次問道。瞅住她,又期待又怕受傷害。
她覺得這人腦袋定有問題。
「無聊!」乾脆俐落,不想糾纏。
「妳……妳跟我說話,妳聽得到我?」已經從不確定變成十分肯定。「哈、哈哈哈!」毫無生氣的白紙面容轉瞬光亮起來,他甚至就要開始鼓掌叫好。
天助他也,天助他也,真真是天助他也哪!
今兒個大概沒有出門運。張小師只當自已碰到一個瘋子,見他沒有停止歡呼的意思,預備繞道而行。
「別走,別走!」邊說邊移動到她前方,阻其去勢。「姑娘請留步。」男子釋出友善,不過即便是笑了,依舊還是擺脫不了那死氣沉沉的氣質。
「你、你想幹啥?」她抱緊包袱在胸前,戒慎恐懼。討厭!就算是已經有了準備,還是覺得他的死人臉好恐怖。
男子微笑,嘴角明明揚起,看上去卻似在悲哭。「只是想請姑娘幫個忙。」
「啥?」這人臉皮不僅很死人,厚度還跟石砌城牆有得比。不過才第一次見面,素昧平生,三更半夜不小心有了小小孽緣,就這般突兀的開口求助?
少說也報個名號上來吧?
「姑娘別怕,在下遇到了些麻煩事,現在正愁得緊,想來是上天垂憐,所以讓我找到了貴人。」雖說他從不燒香拜佛,總算還是老天爺慈悲。
「……啊?」這個傢伙……怎麼說話的方式感覺那麼熟悉?
好像……好像她在唬人的時候。
她仔細地打量他,見他舉止悠然,似乎自以為姿態雅逸,忍不住就要出口提醒,他的模樣壓根兒像個病死殭屍,她都怕他多講幾句話就突地小命休矣。
認真想想,這種時候會在外頭閒蕩的,除了打更的外,絕非是什麼善類,她不能不知道警覺。
還有,這種類似伎倆她再熟悉不過了,反正就是用盡各種招數引人心慌,趁對方不注意,再來個道地的順手牽羊。可惜天下騙徒本一家,對她無效!
小心翼翼地往旁邊移步,尋找逃跑的間隙,不忘觀察四方,看看有什麼同黨會冒出來。「我告訴你,我很窮,很窮很窮很窮,所以你要找的那個『貴人』絕對不會是我。」
「咦?」男子一頓,才笑道:「不,此貴非彼貴。」他以為她誤會了。
「管他什麼貴,總之,我身上沒有什麼值錢的東西,你弄錯對象了!」這傢伙肯定是個沒有經驗的生手,不然像她這樣瞧來窮酸的打扮,他也看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