爹說得沒錯,朝廷是個又黑又臭的大染缸,所以在裡面打滾的人腦袋都有問題。
「你可以先回福州交差了。」不理會他,沃英冷淡下達逐客令。微垂著眼眸,他的態度轉為深沉的內斂,低聲警告:「你繼續賴在這裡,就別怪我給你更多事情做。」
男孩一愣,忽地覺得冷了起來。本來想好好商量,教他別把他隨便使喚,不過想起爹告訴過他,這位英爺的性子不太好,說變就變,當他不耐煩時,最好別再挑戰他那等於沒有的耐性。
沒關係,還是先去填飽肚皮。他舔舔唇,正要走出去時,又聽沃英道:「不准再跑去要吃的。」
唉,被看穿了。男孩在心裡哀歎,直接從窗外翻了出去。
咳,小器鬼!
***
是他?是他嗎?
究竟是不是他?他活著?
她要確定,要確定啊!
幾乎是忙了整整一天,張小師才得以有機會稍事喘息,趁小二哥跟廚子沒注意,她就溜了出來。
除了那匆匆一瞥,直到日落後就再也沒見過那人。
他有看到她吧?!如果有看到的話,為什麼半點反應都沒有?
莫非她認錯人了?
她一定要確認他到底是不是還活著啊!
有些猶豫地往水閣的地方走去,她本還擔心會被這府裡的人給逮住問話,增添小二哥麻煩,不料整座宅子卻沒什麼人在走動,她也就放膽快跑了起來。
天色已暗,遠處就能望見那樓閣燈火搖晃,她甚至不用回憶來時路,就像是冥冥中被指引過去一般,一路沒有阻礙地往那暈黃的光芒而行。
在廊上,她看到了門,氣喘吁吁地停下腳步,卻在這時才想起她要怎麼樣和他相見?總不會就這樣把門推開,看到他就問聲「好」吧?
如果她貿然跑進去,卻發現自己其實只是認錯了人,那不就完蛋了?
她應該先探探的!至少也該問問小二哥這府邸大人貴姓。就算小二哥不知道,說不定還有其它有用的消息。
實在是太冒失了。好像從看到了他之後,她腦袋裡都塞滿了他的名字和身影,只想趕快確定他是不是沃英,她的思考完全停擺,什麼都不清楚了。
對了,她或許可以先找到那個跟她要東西吃的漂亮小女孩,然後——
「是誰?」
那麼樣熟悉的聲音就在她的身後響起。也曾經,靠得那般近過,只是,她從未如此深刻感受到聲音主人灼熱的氣息。
她呆呆地轉過頭,望著眼前身材修長的男子。
在月色的微光下,她對視著那雙總是目中無人的眸子,顫著唇緣,問出那個夜夜令她輾轉反側、幾乎扭疼她整個人的名字:「沃……沃英?」
男人皺了眉,如同她記憶裡的那般,她甚至知曉他下一步會微撇嘴角,一副懶得搭理的驕傲神情……
「誰准妳這樣直接喚我名字的?」男人扯唇。
僅是瞬間,她跳了起來,幾乎是沒有任何考慮便一頭撞進他懷裡,緊緊地抱住他的腰,連聲道:「沃英!沃英!你沒死!」她好高興!好高興好高興好高興!「你真的沒死!太好了!太好了!」沒死啊!真的還活著啊!
而且還魂了啊!有了身體啊!她可以摸得到他了!
許是緊繃了這許多日子,終於能放鬆心懷。她又感動又歡喜地大笑,笑得不顧左右,笑得眼角開始泛濕。
「干……幹什麼?」沃英沒預料她竟有如此強烈的反應,被她擁抱住,神色有著短暫的詫異,顏面亦若隱若現地浮出不明顯的薄紅。沒有粗魯地推開她,他只沉下聲,道:「妳這女人哪兒來的?妳是誰?」
剎那,張小師抬起臉,和他對瞪著。
「你……我……我是張小師啊……」為什麼這麼問?他是在說笑嗎?又故意想整人?
「張小師?那是誰?我不認識。」
「……咦?」
她傻愕地望著他沒有半分笑意的神態,任他拉下自已環繞在他身上的僵硬手臂,任他像審視什麼心懷不軌的不速之客般打量自已,歡樂的情緒如同她膠凝於面的表情,滿腔滿懷的心意,凍結成冰。
「妳到底是誰?從哪兒來的?」沃英垂眸觀睇,冷淡詢問。
「你……」不記得了?她啞口,什麼解釋也擠不出來。
「妳擅自闖入我的府邸,是有罪責的,知不知道?」
「我……」
「妳什麼?」他明白表示沒有耐性,「別讓我一再詢問。」
「我是……張小師啊……」在他嚴肅的神情下,她只能這麼無意義地重複道。「你真的……不記得我?」怎麼……
「……我有什麼必要記得妳嗎?」
簡單的一句話,狠狠地將她從天上打到地下,重重摔傷。
她沒有認錯,不會認錯的。只是,他……是不是弄丟了和她在一起時的記憶?
就像是突然在戲台上跌了跤,徒留她孤獨地坐倒在群眾前遭人嗤笑。她的喜悅迅速被扭扯下,轉換成不知所措的驚惶。
剛剛,就在他的跟前,她演了一場不驚喜不動人又爛到了極點的無聊戲碼,引人發噱。
他的衫子上傳來薰香,好乾淨的味道……低頭聞到自己的衫子,果然,她身上都是油煙,剛才一定弄髒了他……她不是故意的,只是因為一時太開心了,所以、所以沒想那麼多……她居然那麼衝動地抱住他,他大概被她嚇到了,怎麼會有女孩子這麼不知羞,直往人家身上撲?他是有禮教的貴人,她實在是太失禮了……
心臟被人揪成一團,跟失去他的那時候相同,痛得教她難以呼吸。
仰著脖子,她凝視他陌生的俊逸臉容,視線卻隨著不受控制的淚水溢出而逐漸模糊。
「我……我是誰?你……你呢……你是……誰?」她……也不認識……他的聲音是沃英的,他的表情是沃英的,他的眉目、他的倨傲,全部都是沃英的!
可是、可是……
「……我不認識你……你是誰?」在他空白的目視下,她再也不能自已,哽咽出聲,眼淚濕透面頰,「你不是沃英……不是……」不是原來的那個,也不是她認得的那個!
她疲軟地坐倒在地,彷彿無助的小孩子,低頭搗著雙眼,放聲哭泣。
「你不是……你不是沃英,」因為他根本不記得她!她用盡力氣指責他任意自私的無情,幾乎啞了嗓:「你不是沃英……把沃英還給我……還給我……我要沃英……還給我……」
她哭得好傷心好傷心,念著他的名,既委屈難受又失望挫折。
他異常不悅。
「妳在說什麼?」簡直沒頭沒尾。他不是沃英,那誰是?
他看著她並命喘泣,不停地喊著那個名字,宛如她多麼渴望、多麼思念。
對她來說,又是多麼的重要。
這景況,讓他變得心浮氣躁。好半晌,她的哭聲總算間歇,沃英才啟唇要說話,卻見她抖著肩膀小聲吸泣後,搖晃的身子一偏,往後厥倒。
他緊急地大步一跨,將她攬回自己懷中,免於碰撞受傷。直到見她哭得又紅又腫的眼皮,他才頭一回發現自己的動作原來比腦子還要快速許多。
「喂……」試圖叫著她。
雙目合閉,鼻涕眼淚滿臉,兩條辮子亂糟糟地毛散,沒有反應。
睡……睡著了?他歎息地瞅著她。
她一再呼喊他名字的哭嗓好似還在他耳邊旋繞,沃英心中一動,抬起手,修長指節抹去她頰面淚痕,順帶撫上她咬緊的唇瓣,給予溫柔放鬆。
指尖傳來的溫熱讓他產生留戀,睇著她的愁容,半晌,他緩慢收近兩人距離,輕微垂首,分享她夢中短促的氣息,耳鬢廝磨。
直到察覺自已太過沉溺,他才忍不住閉了閉眼,無語望蒼天。
「搞什麼……」
***
她無法順利得知他下落的最大原因,原來是因為他那尊貴的身份。
試問,一個努力打並賺三餐過日子的小老百姓,要怎麼得知皇朝高官今日又在哪裡、做了些什麼事?
他既不在城東,也不在城西,城北城南都不對,他是一個「大人」,雖不住在皇城內苑,但卻也相距不遠。
是一個她這種身份難以接近的人。
更可笑的是,她費盡千辛萬苦找他,他卻……不再擁有和她相同的回憶。
她一定是作了一場惡夢。
夢裡全部都是她討厭的事情。好累,好累……
只要睡一覺起來,就什麼都沒有了,什麼都不見了,不會再那麼討厭了……
對,只要睡一覺……
張開眼睛,首先進入眼簾的,是雕花的木造床頂。她瞪著那美麗的圖紋,怎麼也不記得自己何時睡過這樣講究的床。
覺得耳邊蠢動著溫熱的呼息,她反射地轉過頭,一張放大的清俊面容赫然呈現西前,只差些許距離,她就可以吻到對方!
「嚇!」她猛然坐起,後腦勺「咚」地一聲正中牆壁,「痛……」下意識地窮抓身上絲被,她另手摸著頭,皺著臉呻吟。
「扯什麼?」濃醇的男性嗓音低啞響起,要命地夾雜一點點的性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