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一頓,沉默地也跟著入座。
「哪,徒弟,你不是愛吃這個?還有那個……」她一邊夾菜到他碗裡,一邊打量他的神色,看他又似發怔起來,一手便搭上他的臂,「你——呃!」她話還沒說完,就悶哼一聲。
幾乎是在她碰到他的同一瞬間,他立刻用力地反手扣住她的腕節,沒有留情。
「殷燁?」容似風被他粗魯的動作弄得牽動了傷口,一向貼身掛在脖子的錦囊也掉出衣外。
這一喚讓他僵繃的全身鬆了開,像是不曉得自己為何會這麼做,她疼痛的臉色讓他緊蹙眉間,正待說些什麼,卻瞥見在她胸前晃動的錦囊。
他整個人的氣息倏地變得極為陰沉。
「我不餓。」簡單地丟下話,他起身就走了出去。
只留下她,抿緊了唇望著他挺直的背影,眸底染上深深的憂色。
***
殷燁認得那個聲音。
那個很有可能是殺了他父母的殘忍兇手的聲音。死也不會忘記!
「玉莊主,長途跋涉的,怎麼不多休息一會兒?」
下午的時候,他經過長廊,聽見容攬雲在說話。
最近不少人上山,說是要來祝壽。除了容似風會出自己主動來煩他外,他一向鮮少與人接近,所以對那些賓客也沒什麼興趣。
正要走遠的時候,一個低沉的嗓音響了起來。
「我是來作客的,總不能一進人家門就睡大覺吧?」帶著笑意。
那話聲,穿透過他的耳膜,狠狠地刺進他的胸腔!從第一個字開始,就讓他感覺全身寒毛都豎了起來,那種充斥在潛意識裡的顫意,令他冷汗直流。
彷彿又回到了十一歲的那年,他趴在濕暗的草叢當中,看著黑影逐漸接近他,銀白色的劍尖上緩緩地滴下濃稠的水……
是他爹娘的鮮血嗎?是嗎?!
他飛快地轉過頭,只見到容攬雲身旁站著一名老者,氣度雍容,質息沉穩,那刀刻般的端正五官極有正派之感,怎麼都不像是一個惡毒的殺人兇手。
或許是他錯認了?
不、不,他記得那聲音,就如同七年前的事才發生在眼前那般清晰和深刻。
他要再確定一次!
殷燁出了容似風的房後,便不停留地往客人住的西廂而去。
那老者似乎是不太喜歡待在房內,沒費什麼力氣就在庭園當中瞧見了他,他正垂首望著滿地的落葉,看來像是在想些什麼。
殷燁佇立在長廊盡頭的陰暗處,動也不動地審視著老者的背影。
他搜尋記憶,卻無法從身影辨別,有印象的,還是只有那人的聲音。
就在那個晚上,離得他好近好近,他已經記不得究竟是有多近,但是在兒時的輾轉惡夢中,他只覺那黑影巨大得讓他幾乎喘不過氣……
然後,每當他就要窒息時,總會聽到有人在耳邊輕輕地安慰……一個不似男也不似女的聲音,有時拍撫他,有時替他擦汗,說著無聊又無趣的話……但是卻讓他安心又舒服……
「誰在那裡?」
一句話貫穿了殷燁回憶的思緒,僅是一瞬間,他的眼神變得陰狠闇沉,只看那老者已經轉過了身,朝他隱身的方向發出疑問。
殷燁垂在身側的雙拳緊緊握住,彷彿要捏碎什麼。
誰在那裡?誰在那裡?誰在那裡?!
相同的嗓音說著相同的話,他不會錯認!他不會錯認的!
那個晚上,他要是對這句呼喚應了聲,要是剛好沒有野兔跳出去,是不是就會遭到跟他爹娘一樣的命運?
他被推入狹窄的地洞中,爬了好久才到出口,拚命地跑回家,但屋子被燒了爹頸邊的傷口一直冒出血,娘不瞑目地瞪著他……
好多殘存的片段交錯過眼前,縱使是在他長大後的這麼多年,那種壓迫和真實感依舊沒有減退,猶如昨天才親眼目睹一般。
劇烈地喘息著,殷燁抬起微顫的手,按著自已額角跳動的青筋。浮出,他就壓住;再浮出,他就用指間的骨頭使勁地敲著。
在偏暗的角落,他臉上的光源被整個遮蔽住,陰冷的表情讓人不寒而慄,雙眸慢慢流露出的腥紅恨意,似化身為一個惡鬼。
「誰在那裡?」那老者沒見有回應,便前進了幾步,再穩聲問道。
殷燁沒有理會那老者,只是在兩人照面前逕自背過身,迅速離開。
不停地飛奔著,他好像感覺自己的背又像是火燒般痛了起來……為什麼他會被紋身,這背上的圖案又是否有什麼關聯?
他要知道當年為何有人來滅門,他要清楚來龍去脈,他要查出誰是真兇……
他要報仇!
容攬雲壽宴的那天,下了很大的雨。
因為已經深秋,所以特別地冷。
那個晚上,鏢局裡又剛好押成了件大案子,個個心情極好,喝得東倒西歪。
容似風因為帶傷在身,所以一直都在房裡歇著。
外頭送完了盡興的賓客後,也已屆三更。
淺淺的睡夢當中,聽到了細微的腳步聲在她門邊徘徊,不過沒有很久。
每個人走路的聲響都會有些許的差異,只要細心地稍加觀察,便可有個明白;更別提他們師徒這麼久,又怎會聽不出那是誰。
她起身,披上外衣,拉開門,跟著那已遙遠的高挺背影走去。
穿過了長廊,步越了廳堂,接著就看見大門,輕輕鬆鬆地,她跟在他的後面,一起跨過門檻。
就算不是門僕因為喝醉的關係在打盹,他出入鏢局也早已不再有礙,誰都知道,他殷燁,是她容似風的弟子。
爛泥難走,雨極大,幾乎是滂沱。
他拿著簡單行囊,還有她在他十四歲那年送的一柄長劍,不曾被雨勢影響。
前面的人沒打傘,她也不打。冰涼的雨水淋濕了她的衣服,透進了胸前捆綁傷口的布條,她不理,只是加快速度,別讓自己的腳步落後太多。
不知道走了多遠多久,好像身體冷到都麻木了,他總算回過頭來看著她。
「妳回去!」雨聲中,他惱怒地朝著她大喊。
她笑了下,撥開盡濕的長髮。
「就你可以半夜來散步,我不行?」神情平常,語調平常,態度也是一貫,除了發白的嘴唇和微抖的身子,她可說是做得毫無破綻。
他沉下臉,不跟她迂迴。
「我叫妳回去!」他怒道:「不要跟著我!」
「欸,徒弟。」緩緩地,她一步一步地走到他眼前。「你怎麼就是改不掉這壞脾氣?」她搖頭。
他只是緊瞅著她略白的面色,沉默以對。
「這麼晚,這麼大雨,你想去哪兒?」
「……妳身上有傷,攔不住我的。」他沒回答,僅陰鬱地說道。
她凝視著他,最後,長長地歎出一口氣。
「唉……你從來就不是個乖徒弟啊……」像是在自語般地喃著。再抬眸,已沒有適才的嘻笑,「我早料到你一定會有離開的一天,因為你對某些事情總是會特別堅持的……對嗎?」仰著頭,她看著眼前已長成頂天立地的男子。
他稚幼的容貌尚在她腦海中,但如今,為何他的氣息如此陌生?雖然她也曾試圖在教導過程中要他遺忘過去,看來,她終究是無法做得完美。
「我只是想要知道當年發生了什麼事。」他道。
「……是嗎?」她怎會不瞭解……怎會不明白?他的性子,她早已融到自己的骨血裡。「沒有一個結果,你是不會罷休的……對不?」她上身的衣裳已被內裡暈出的一些些血給染紅。
她該怎麼做?這種時候,她這個作師父的,應該做些什麼?
他的武,是她教的;他的命,是她救回來的;他的一切,她都脫不了責任。
是要阻止他,還是讓他去?阻止他會有什麼結果?讓他去又會如何?
見她眼也不眨地站立著,胸口血跡渲染得愈來愈大塊,他的情緒也如同兇猛的大雨般暴躁起來。
「妳快點回去!如果我能活著,自然會回來見妳的!」他脫口而出的承諾,讓兩人皆是一怔。也不知道出自己為何會這樣說,他回神,氣悶吼道:「我已經長大了!不再是妳眼中的小鬼頭,我也有我必須做的事,所以才要離開!」他這個決定,很可能將會讓他失去所有,即便如此,他還是得走!
她滿臉濕痕地瞅著他,視線似被雨水弄模糊了。
「離開……」她低語,「那……你的錦囊呢?你要拿回去嗎?」她慢慢地從懷中掏出來,上頭已經有了她的血。
他瞠目瞪著她,差點要伸出手抓住她搖晃了!
她曾對他說過,那個錦囊是他們之間的信物,易言之,只要在她手上的一天,就不可能斷了彼此的聯繫……她現在是要把選擇權交給他?
還是故意要他無法說走就走?!
他知曉,她是最瞭解他的人,難道她當真察覺不出來……察覺不出來——
她真的對他很重要?
在過去的這數年歲月中,他做的事,他過的日子,甚至是他吃的東西、穿的衣服,哪一樣不是多多少少都跟她有關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