路小冉不懂愛情。
男與女,夫與妻,充其量她只知道兩個例子。一對是她父母,另一對是副官爺爺和他分隔四十年才又相見的妻子。
當年傅觀赴美見了老妻和素未謀面的兒孫後,曾經帶了一家老小回來探望,但那時她還太小呵,正氣著傅觀說走就走說來便來討厭死了,所以只嚷嚷了你走你走小冉跟你切八段啦就碰碰關門不理他……
誰知,副官爺爺這一走,就真的沒再回來。
在美國,傅觀有個完整幸福三代同堂的家。
是路靖平趕他走的,在路小冉的母親過世後,老將軍也漸漸遣散了身邊人,傅觀是最後一個,和老將軍一家做了四十年的家人,他不忍。
可是,當年才新婚卻便分別的初戀情人終於輾轉托人找到他,傅觀猶豫了,他老早把台灣當家,太平洋彼岸地卻有他血脈連的親人。
致 路小姐小冉:
先翁 傅觀於月前在睡夢間溘然長逝,後人撿拾遺物發現路將
軍夫婦與小冉小姐的相薄一本,並有手書致二十歲的小冉小姐信札一封,近予並同寄附。
頌祈
大安
孝子 傅鈞謹筆
「他媽的,你又給俺呆在那裡做啥!」路靖平拄杖頓敲,她回了神。「瞧你一出門就精神散漫,還不趕快去給對方寫回信!」
「幄,好……」她快跑,深伯父親又拿這借口明天不讓她補習。
蹭蹭上樓,她在樓梯轉角剛好看見路過平正緩緩翻起相本,手有些抖,輕輕觸碰,難得溫柔表情。
那時代人的記憶和感情大概是她永遠也無法明白的吧!即使,那是她父親,也是從小到大唯一沒有離開過她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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灰姑娘究竟為什麼愛上王子?
這問題在路小冉腦袋裡翻來覆去轉了整晚,星期日一大早,她就向父親編了個借口提前來到補習街。
猶是晨光,巷弄裡小攤幾處,大部分都是賣吃食的。
小鼻輕皺,她奚笑自己莽撞,只顧著找阿澤要答案,卻忘了他也不是二十四小時都守在這裡的……唉唉……她在路邊機車上坐定,撐著下頜想心事……
反正都是英文老師害的啦!昨天沒事又挑她發音太標準,嫌說王子台詞過少沒壓搾到她,硬是讓她和演仙社蕊拉的英文小老師角色對調,這下可好,不但她倒霉惹惱了英文小老師以及幾個嫌她「很囂張哦」的太妹同學甲乙丙,原先和阿澤一起為了演王子做的種種準備也都白費了……
更重要的是一一她不知道該怎樣演灰姑娘了啦!
嗚嗚嗚,她好倒霉、好可憐哦……阿澤怎麼這麼晚還沒來嘛?!
路小冉走進巷弄裡小販們用來收藏工具桌椅的角落,決定先幫楊澤把地盤占好;斑駁的水泥牆上有幾根釘來掛雜務的鉤子,其中一隻正掛了個楊澤攤位上賣的束口棉袋。
想也不想就取了下來,裡面有罐橘子汽水,還有楊澤給她的紙條——
抱歉小冉:
我臨時有事得去探望個朋友,害你白跑一趟,明天再補償你!
阿澤
阿澤也才剛走不久吧?易開罐還殘有水珠。早知道就先過來看看了,唉……期待落空,路小冉不免失望,卻仍笑意甜暖。
阿澤的朋友也是擺地攤的嗎?她想。
「小冉?!」才剛走出小巷,就聽見兩個異口同聲的熟悉聲音。
「嗨,程方潔。嗨,朱柏愷。」她明明翻起白眼,卻得噙笑旋身。
「你怎麼會在這裡?」朱柏愷的臉上寫滿驚喜。
「下年要補習,先來補習班讀書。」知道朱柏愷近來和父親交情不惡,路小冉把說給路靖平的那套全數唬弄給他聽。
「這麼巧,我也是。」他興奮著。
「別忘了『我們』還要先去肯德基開會,」程方潔提醒他,努力壓抑心底不爽的情緒:「K書是下午的事。」
「那小冉一塊去,」儘管被指出事實,朱柏愷仍不放棄。「我們好久沒聊聊了,中午一起吃飯好不好?」
「好是好……」過了幾月挖東牆補西牆的哄騙日子,路小冉連故作乖巧都學會了:
「可是你們不可以告訴我爸幄,不然我會被叨死。」
「嗯。」一個答得不甘不願;一個心花怒放。
於是接下來的三個小時,程方潔和路小冉一個三樓一個五樓同時懷疑朱柏愷是否身體有問題。前者懷疑他的膀胱容量,後者則是每隔十幾分鐘就看見他喘氣咻咻、面色發青地踉蹌而來……
「矣,小冉……」這是他第七次以沒打擾吧?」作為開場地坐在對面,用餐時間快到,再不問就沒機會了。「前幾天,我好像看見你跟一個地攤大叔走在一起……」
「怎麼可能?!你看錯了!」路小冉垂眼算計,假裝專注在數學習題上,她知道朱伯愷會這麼開口就是不甚確定,所以也不怎麼緊張,只是……嘻嘻,朱柏愷叫阿澤大叔耶!呵。
「嘿,是嗎……」眼見路小冉臉上沒有任何心虛表情,朱柏愷搔首赫道:「不過,你真的變好多哦!」因為借還筆記的關係,他們每個禮拜會有一次見面,雖然每回都來去匆匆難得聊上什麼,但看在他癡心愛戀的眼光裡,路小冉給人越來越明亮嬌美的感覺是不爭事實。
那樣子差點讓朱柏愷以為路小冉瞞著大家偷交男友了,吃睡不安了好幾天。
「沒有吧,我不是一直都這樣?」她將剛抄完的筆記還給他,有點好奇自己在別人眼中到底變成什麼樣子?
朱柏愷驚喜交集,以為這是路小冉終於願意與他攀談的暗示,話匣一開,壓根兒忘記兩層樓底下還有人正等他尿遁完開會。
被愛情困住的人往往不脫瘋子、傻子、瞎子還有聾子——
所以便在朱柏他滔滔不絕、不知所云,說得口沫橫飛欲罷不能之際,路小冉也心不在焉悄悄轉開。
嗯,明天一定 得問問阿澤我是什麼樣子……
這日,依然晴天大好,藍空舒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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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天,明天……光陰似箭,第二十個明天。
時節由春人夏。週六。天氣晴——時多雲偶陣雨。
楊澤才走下大亞百貨前的天橋,高樓底側的地形風吹得他長髮漫散,勾捲著,一束一束攻擊他鬍渣蹣復的臉。路小冉則選在這英文話劇比賽兼校慶運動會的日子,趁著校內外亂烘烘地門禁大開、誰也不會注意誰的當口……
演完戲的她匆匆卸妝,衣服還來不及換就背著書包直奔車站。
就心境而言,楊澤剛從一團混亂中掙扎出來。路小冉正要陷入。
然後,場景切換……
Action
「阿澤!」路小冉心神俱震地呼喊,隨即啞口無言……
因為他真的好好在那兒!在她本來不該出現的星期六!!而她這些日子以來像個瘋子般東找西忙,想盡辦法替自己解釋他失蹤原因的傻瓜行徑究竟為啥?!
「小冉?!」
馬路對面的楊澤聞聲跑來,穿越人群、超過車陣,停也不停地,直直站在她面前,四目交接時他嚇了好大一跳,疲憊而沙啞的嗓音輕喘問著:「怎麼哭成這樣?誰欺負你了?」大手捧起小臉,最是溫柔、再真實也不過的觸感。
「走開!不要你管!」又驚又愉,路小冉負氣甩開,眼淚卻不爭氣地一直掉、一直一直掉。她該跑的,遠遠、遠遠路走就沒事了,可雙腳像生了根,如何用力也只能背他而站,身軀激顫,路小冉哭得好不傷心。
這該是她三歲後第一次哭吧!
第一次為了家人以外的人哭……
「到底發生什麼事了?」楊澤又急又說,聲大氣大勁力更大,伸手抓她兩臂,硬生生將路小冉整個拉轉回來。
不期乍見的喜悅教無邊惶惑霎時衝散,他扳緊,專注一致望進她,不想她有分毫相瞞。
「你、你可惡!你、你怎麼可以這樣……這樣……」好久沒這麼生氣,路小冉緊握雙拳,指甲幾乎掐進掌心裡了,但又沒膽真正對人下手,只能狠狠地,狠狠咬住下唇,死命低頭不看他。
淚水模糊了視線,一滴滴,紛紛落在初夏熱燥的紅磚道上。
「我哪裡可惡?我做了什麼?你總要說明白我才能解釋啊?這樣悶不吭聲地算什麼?」楊澤身形蹲低,半跪著,視線與她齊平;眼看路小冉就要把自己弄傷了,這讓他莫名煩焦。
天,經過三個星期的身心煎熬,他不希望再有人出事了!
然而路小冉卻猛然一僵。
圓瞠杏眼推開他,殘恨灑將數落他。「解釋?你不需要解釋啊!反正你是大人、你是老闆嘛!不希望我來你可以直說呀,為什麼要這樣莫名其妙地失蹤又出現,還故意選在人家本來不能來的禮拜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