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看著透明窗子,露出長久以來難得的笑容,「有何叔在,我就放心了。」
何益人是她從小最佩服也最崇拜的人,他身為「程幫」副幫主,與她父親義結金蘭二十年,他沉穩瀟灑。風度翩翩,一直待她像親生女兒般疼愛,是她心中永恆的紳士。
二十年前,程勁雨的母親因生她難產而死,父親對她非常嚴厲,從小她就被訓練成一個不在人前示弱掉淚的人。多少個夜裡,她也期盼有母愛的關懷,卻要在父親面前佯裝獨立堅強,因為她知道父親對她的期望,她是「程幫」唯一的繼承人,偌大的「程幫」往後都要交給她,所以她只有訓練、訓練,不停地訓練,沒有怠惰。
她對父親又敬又怕,因此,在漫長的成長歲月中,只有何孟人的關愛是她唯一的暖流。何孟人對她噓寒問暖、愛護備至,就跟一個做父親的沒有兩樣。童年時,他甚至會陪她做功課,代替她父親出席她學校的家長會。假日時,他也會和太太帶著她和他自己的兒子到郊外踏青,讓她享受到她夢寐以求的家庭溫暖。
所以當她聽到她摯愛的父親亡故後,第一個衝進腦海的念頭就是,幸好她還有一位何叔可以倚靠,這是她心靈上多麼重要的支柱呀。
「喝杯熱奶茶,看你手心冷的,快暖暖身子。」蕭仰山把奶茶遞給她,興奮的情緒陡然漲高。他心想:快成功了,就差這一步。
「謝謝你,蕭伯伯。」她接過奶茶,轉動杯身溫手,心緒有絲激動起來。她父親這些老戰友,每一個都如此情深義重,這是她最大的幸運。否則憑她一個年紀輕輕的女孩,又有哪一個幫中長者會信服她呢?
蕭仰山年輕時是她父親的保鏢,很有一點武打底子。中年以後,轉為她父親的左右手,他思緒分明,處理幫務井井有條,很得她父親的信賴,也很得幫中弟兄的推崇。
「傻孩子,跟蕭伯伯還說什麼客氣話。」蕭仰山關心地看著她,「你一直這麼瘦,要吃胖一點才好。」
恐怕日後知道真相她就更胖不起來了,天真幼稚的她怎會料到她所信賴的世伯是只披著羊皮的豺狼呢?
「可能是機上的東西不合胃口。」她勉強打起精神說。
蕭仰山慈愛地微笑,「回香港後,讓李嫂幫你燉些補品補身子,保管你一兩個月就胖回來。」
「嗯……」她漫不經心地應著,不經意瞥到蕭仰山兩鬢少許的白髮,想到了她父親的容貌。
算算,他們父女倆也有一年多的時間不見了吧,自從高中畢業那年,她執意到意大利留學後,他們似乎就一直聚少離多。
幫中事務繁忙,她父親身為幫主當然走不開。而她呢,每到假期就和同學到歐洲各國旅行,遊歷她心目中的美麗新世界,像只蜜蜂一樣在吸收著新知識,根本無心回去香港。
就這樣,在世界的兩端,他們各忙各的。她總以為以後多得是時間與父親相處,沒想到父親會走得那麼倉卒、那麼突然、那麼令她措手不及。
「勁雨,我讓空姐再準備一份餐點給你,回香港後你會更忙,一定要記得保持體力才行。」蕭仰山說著,不露痕跡地觀察她的臉色。藥性似乎還沒發作,飛機還有一小時就要降落鳳凰城了,或者要再讓她服一帖藥,在這節骨眼上絕不能功敗垂成。
「不必了,蕭伯伯,我很好,真的。」現在的她什麼都吃不下,只想趕快回去看一眼她父親的遺體,以盡她最後的孝心。
「那麼睡一下。」蕭仰山替她將椅背放平,「聽蕭伯伯的話,養足精神,待會兒我再叫你。」據開這藥的巫醫說,睡眠與酒精更能催化效果,如果能讓她睡著,想必清醒後不失憶也難。
她點點頭,順從地閉上疲憊的眼睛。她決定暫時讓心靈休息一下,這幾天也夠折騰的了。·
合上眼後她才發現自己還真的有點想睡,也許是無聊的飛行時間令人懶洋洋吧,腦子似乎越來越混濁不清。她像踩在雲端上,前面一片白茫茫,她父親的面容飄遠了,悲痛的感覺一點一滴消失。雙腿不是她的,走到何處她也不知道,雲端上的岔路太多,頃刻間,她已分不清身在何方!
終於可以擺脫這只聒噪的黃鶯了。
鍾潛伸了伸懶腰,雙手固定住頸部,扭動脖子活絡筋脈,這才稍微感到舒服一點。看來回去得找個按摩師來按摩按摩。都這麼多年了,他還是不習慣長途飛行所帶來的不舒適,縱然他每年都要搭無數趟的飛機。
「哇,到了耶!」看著機身緩緩降落,曾呈赫一臉的興奮難當,「衛先生答應讓我到黑子大飯店一遊,他還答應我可以從鳳凰城坐專車過去,沿途欣賞各大國家公園和大峽谷的壯麗景色,從前我不知道衛先生在拉斯維加斯的身份就算了,還好被我聰明地在暗地裡發現了,這下他非招待我這個不可或缺的美麗得力秘書不可…… 」滔滔不絕的話語從曾呈赫口中逸出。
鍾潛看了她一眼,賭王衛這回真是做了不智之舉。邀請這多話的女人來,不如買只九官鳥回去還比較划算,反正九官鳥也一樣聒噪。而且至少九宮鳥自己就會飛,若哪一天逼不得已要招待它來賭城玩時,也不必替它花這種昂貴的機票錢,叫它自己飛來就可以了,哪像曾呈赫連飛都不會飛。
「嗯,祝你旅途愉快。」他懶洋洋、敷衍地說道。
不在乎鍾潛的敷衍,曾呈赫忽地眼睛一亮,對他笑嘻嘻地端詳起來,「咦,鍾潛,你不是住在鳳凰城嗎?聽說你的房子又大又寬敞,比白金漢宮還要豪華,裡頭有幾千個僕人……」
「你想幹麼?」他防備地看著她,立即決定胡說一番,「我搬家了,現在不住鳳凰城。」
「那你現在住哪?」她一副盤問到底的語氣。
「非洲!我住在非洲。」他答得很快,找貧窮一點的國家準沒錯,這種沒化妝品就活不下去的都會時髦女,一定沒興趣到那種就算一天睡十個小時也白不回來的地方一遊。
曾呈赫半信半疑地盯著他,「你住在非洲?那你為什麼又飛來鳳凰城?」鍾潛分明在睜眼說瞎話。
「我念舊不行呀?」他頂回去,她還真夠囉唆耶。
「好吧!」她揚揚眉梢,一副無所謂的樣子,卻又很精明地問:「那你告訴我,非洲有什麼名勝古跡?還是有什麼名產?」
他驀地驚跳起來,連非洲也不放過,她太狠了吧。
「拜託!你到底有沒有在看新聞呀?非洲是個落後國家,那裡什麼都沒有,只有一堆吃不飽的小孩和噁心的傳染病,你想去嗎?」
「傳染病?!」曾呈赫立即與他保持距離,活像他就是某一項傳染病的帶原者似的。「那你、你、你有沒有打預防針?」完了,天要亡她也,打從一上飛機她就不停地跟他講話,口沫橫飛當中,沒直接傳染也間接傳染了,可怎麼辦才好?
鍾潛稀奇地看著她,這是她從開口以來的第一次口吃,太好玩了,想不到他也有辦法令曾呈赫閉嘴,真有成就感!他的戲渡之心突起。
「我沒有打預防針。」他朝她座椅移近,正色地說,「根據非洲專家表示,身上的傳染病太多,以毒攻毒,一時之間還不會發作。」
她放心地吁出一口氣來,「喔,還好,還好!」沒想到鍾潛有這種惡疾,還好她沒被他俊挺的外表給蒙騙,隨便就愛上他。
「可是,」他的鼻尖對上了她的鼻尖,放低聲音說,「只要我把這些病傳染給某一個人,我就會痊癒,而那個人就會擁有很多種噁心的傳染病。」
「那、那要怎麼樣才會傳染給某一個人?」她捏緊了椅子把手,手心直冒汗,緊張地問。
他陡然貼近她的臉,「就像這樣。」
「哇!」她嚇得叫出來。
「對不起,鍾先生,有狀況。」林娟走過來,表情有點凝重。
曾呈赫如釋重負,立即起身取下隨身行李,慌慌張張地跟在最後一名下機旅客的身後,頭也不回地說:「你有事要處理,我不打擾你,先走了!」
他猶不放過她,津津有味地追問:「你不是想到非洲玩嗎?那裡的風景真的很不錯,我非洲的家也很大,可以免費招待你!」
「不必了。」
春曾呈赫恐懼到腳步都斜了,鍾潛這才微微勾起嘴角,露出一個笑容。
所有旅客都步下機艙,機上只餘空服人員、機長。機師和他。
「什麼事?」鍾潛問站在一旁的林娟。
『有位旅客不舒服。」
他皺起眉頭,這算什麼狀況?還需要他親自處嗎?
他坐在椅中抬頭掃了林娟一眼,不耐煩地說:「送下飛機,通知離機場最近的醫院派救護車來接走。」
林娟似乎有點為難,「可是她——她連自己是誰都不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