許久,江日昇終於開口,「好久不見。」
丞萱唇畔一彎,「嗯,好久不見了。」
「沒想到在這裡遇見你。」
「我也沒想到。」
完全是客氣而生疏的招呼。
在別人眼中看來,到目前為止他們的表現應該足以成為分手男女的示範吧,態度平靜,說話有禮,他不知道她心中是怎麼想的,但他……他寧願她對他視而不見或是冷言相對,因為那會讓他好過一點。
凝視著她隱在臉龐的淡淡笑容,江日昇說明自己何以身在這裹,「我是女方的客人。」
「我。」她頓了頓,「也算是女方的客人。」
「這幾年你好不好?」
在一起半年,他很知道丞萱大而化之的外表下,有著極度的固執與韌性,自從她回到西岸之後,他就再沒聽過她的消息,這些年來,除了歉意以及自責,他所掛念的就只有這點。
「還不壞,你呢?好不好?」
江日昇正欲回答,沒想到她卻突然笑出來。
「好久不見,好久不見了,沒想到在這裹遇見你,我也沒想到,我是女方的客人,我也算女方的客人,這幾年你好不好,你呢,好不好?」丞萱將他們剛剛的對話全部復誦一遍,「我突然覺得自己好像留聲機。」
緊繃的氣氛因為那句留聲機而宣告瓦解。
扶著露台的欄杆,她的表情有點尷尬,漂亮的眼中有著些微的不解,好像還在思考自己剛才為什麼會一直重複著他的話一樣。
「什麼時候回到台灣的?」
「還不到一年。」
她點點頭,「開店了嗎?」
江日昇有點驚訝,她居然還記得舊時光裡所描繪的將來。
他們還在一起的時候,曾經提過一些「以後」,他的,還有她的,直到分手之後他才想起,兩人總是各自勾勒藍圖,從來沒有說過「我們的將來是如何如何」之類的話。
「開了,在華納……」突然想起她對台灣一點概念都沒有,「在一個娛樂商圈裡。」
「真的叫日昇酒吧?」
「當然。」他約略告訴她自己這幾年的事。
山嵐輕拂中,丞萱半瞇起眼睛,「我以為你至少會等到拿下主治醫生的資格才開店的,畢竟醫學院不是那麼好申請……但話又說回來,這是你的人生,你自己決定就好。」
「這個年紀已經不會有人管我了。」沒有誰會對三十多歲的人說教的。
「當個任性的中年人感覺怎麼樣?」
「還不錯。」她小小的挖苦反而讓他有點高興,「人生太短了,我想要過得高興一點。」
丞萱側頭看他,「老實說,看到我有沒有嚇一跳?」
「有。」江日昇因為她的微笑而心情漸好,「不過我覺得很奇怪,為什麼你看到我的時候,一點驚訝的樣子都沒有?」
丞萱是美國的二代移民,沒聽她說過台灣有什麼親戚,有時他講起台灣的風土民情,她還會出現很茫然的樣子,她那個骨子裡的小美國人沒道理出現在血緣上的祖國。
只見她一臉輕鬆的回答,「因為我早就看到你啦。」
江日昇的直覺反應是,「不可能。」
「你有到新娘房對不對?」
他是到過那裡沒錯,不過當時裡面的人並沒有她在內,「不要告訴我你當時混在伴娘群中。」
她嗤地一笑,「當然不是啦。」
「你在哪?」
r在附設的更衣室裡,聽到你的聲音,原本想叫你的,不過後來想想,嚇嚇你好像也不錯。」她那雙彎月般的眼睛透出一絲惡作劇得逞的笑意,「我剛就一直在想,你什麼時候會轉過頭來,你什麼時候會轉過頭來,沒想到你揉揉太陽穴,又打電話叫人送酒,然後居然就開始看風景,我都已經快要站不下去了,但你的視線不轉過來就是不轉過來。」
看著丞萱說笑的模樣,他脫口而出,「真抱歉讓你失望了。」
不只是現在,最重要的是為他以前的幼稚。
那種自以為很有義氣的幼稚。
要替好兄弟出氣,要整整那個女生,剛開始的確是那樣的,沒想到後來一切卻走了樣。
他早該道歉的,在很久以前。
丞萱一時問還沒想到那麼多,只當他是為了讓她等了這麼久而道歉,微微一笑,「你啊……」突然問,笑意凝結在唇角。
一秒,兩秒,三秒,很快的,她又揚起笑容,正想說些什麼的時候,飯店的侍者從宴會廳走出來。
「兩位,抱歉打擾,典禮已經預備開始了。」
※ ※ ※
丞萱很感激那位侍者,因為他到露台招喚得正是時候。
原本一切都好好的,照著她的劇本前進著,沒想到他會說出那句雙關語,讓她一下子難過了起來,如果再多待幾分鐘,她偽裝了半日的完美面具一定會碎裂,到時候情況會變得很可笑。
她提起珍珠色的長裙擺,「該去觀禮了。」
江日昇似乎還沒有移動腳步的意思,「孤家寡人看別人成雙成對,實在太刺激了。」
「那是因為你已經三十多歲了,可是我還沒有。」丞萱努力撐起微笑,「如果幸福的畫面會傷害你幼小的心靈的話,那就在這裡多待一會吧,婚禮沒那樣快結束,晚一點進來沒有關係。」
他半開玩笑的問:「你很急著要進去啊?」
「當然。」
她真的不能再跟他面對面了。
在意志力退到底線之前,她得讓自己消失,整理好心情後再出現,否則只要一個表情沒控制好,聰明如他,一定會知道原來他在她心中還有份量。
丞萱願意讓任何人知道這件事情——除了他之外。
她的盡心盡力並沒有換來他的真心,感情與自尊同時受創,她唯一能做的就是讓自己看起來很好。
她已經不清楚究竟是因為年輕,還是真的因為暗戀他太長太久,當時的勇氣居然會多到明知那是一個賭注,但還是以為努力可以讓他喜歡上她,不需要到承諾永遠的地步,但希望有一些真心的傾注,總是忍不住想:也許有天他會告訴她事實,然後說,他愛她……
她想太多,一件也沒成真。
那個夏日午後,糖衣融化了,剩下的,就只有謊言與離別。
最後的言語只有「保重」兩個字,也只有那時,她才知道原來他們所擁有的不過是虛擬的兩情相悅。
「走吧。」她找到一個好理由,「樂手已經站上演奏台了,如果音樂響了才進去,對新人不好意思。」
江日昇伸手拉住了她,「丞萱……」
「我真的要進去了。」她輕輕扳開他的手,「我是代表公司來的,於情於理不能晚到。」
背脊挺直,丞萱推開間隔著宴會廳與露台的玻璃門,從玻璃反射她知道他還在看她,因此每一步都顯得艱難,她得走得好看一點,穩一點,不要太快,也不能失了優雅。
她將自己隱入宴會廳中的人群。
在確定仍在露台上的他不可能看到自己後,丞萱又離開了觀禮的賓客群,再度進入宴會廳附設的仕女休息室。
「丞萱,你怎麼了?」一異面的女子驚呼,「你的樣子像看到鬼。」
「不是鬼。」丞萱一把抱住她,「是江日昇。」
女子呆了呆,「你跟他講話啦?」
「他過來跟我講話。」
女子提高音量,「他還敢過來跟你講話?」
她就是昔日上東區三姊妹之一的瑤瑤。
畢業之後,瑤瑤沒有走大傳,反而在朋友的介紹之下報考了天際航空,專飛國內班機,接著被調往國際航線,與今天的新娘子林輝煌是同事兼好友,只要同飛,兩人在外站的時間絕對是一起度過,因為太黏了,她還不小心在倫敦飛曼谷的班機上,目睹了林輝煌與夏照血淋淋的重逢過程。
交情匪淺,故此瑤瑤排除調班的萬般困難,飛來祝福這對詭異鴛鴦終成眷屬的過程。
幾個小時前才落地的她正處於時差紊亂的生理階段,典禮開始前都在休息室中,放任被她硬拉來的丞萱一個人在外面。
一個多小時前,當丞萱慌慌張張跑過來說她聽到江日昇聲音的時候,瑤瑤還很懷疑地問:「會不會聽錯了?」
根據經驗,聲音相似的人很多。
「不會,我清楚聽到新娘叫他的名字,總沒有人巧到聲音及名字都一樣吧。」
「嗯哼,那也沒關係。」瑤瑤篤定的說:「他不敢過來跟你講話的,假裝沒看到他就好了。」
江日昇是絕對不會過來的,她發誓,她並不是隨口說說,而是真的這麼想的,至少就理論層面而言,應該是如此沒錯……但現在看到丞萱小臉上一片不知所措,她也只能說,話不能說得太滿。
「我不知道他為什麼也會到露台。」丞萱整張臉都變形了,「我怎麼樣,看起來還好吧?」
「放心,你很美。」
「這件衣服不會太老嗎?」
「怎麼會,風情萬種得不得了。」瑤瑤安慰她,「他說了什麼?」
丞萱記憶力極好,將兩人的對話重複了一遍,「還好我早在新娘房的時候就聽見他的聲音,知道他人在這裡,要不然我一定會嚇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