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此他棄文習武,全心用在武技修為上,以期有日能手刃仇敵,慰亡靈於枉死之城。
只是他的天資魯鈍,筋骨已長成年少,在學藝過程頗為艱辛,往往要付出旁人十倍、百倍的努力,不似那人……
那人習藝如同呼吸一般簡單,他花費半年才學會第一招,而那人只要一天,不知那人過得可好。
一想到那抹粉蝶似的身影,心情不由得沉重些,全是拜「善心」之舉而毀掉多年情誼。
若不是為了救縣令之女,若不是信任千金女,豈會被她撞見兩人衣衫不整的相擁在床,讓她氣惱的拂袖而去,至今仍未現身。
其實他是有口難訴,全是被所謂的大家閨秀所害,誰會曉得出身良好的千金小姐會半夜爬上男人的床,偏又教夜半想找他捉流螢的她逮到。
做人坦蕩又如何,不敵一番假象,他再也不善心大發,寧可無情冷心,好過一再失去生命中最重要的人。
兩次的善心,兩次的傷痛,夠了。
相信善有善報是愚人,蒼天無眼。
「大……大哥,你……」柳膺月吞吞吐吐的有些侷促,為難地想找兩句適宜的話。「義母她……」
光看他支支吾吾的表現,恩天隨大概有個底。「家仇未報,你就這麼回娘吧!」
回家這些年,他都是用「家仇未報」來搪塞義母的逼婚。
「怎麼成,你都不小了,恩家的香火……」他很不想當三姑六婆,可是……
義母因家變而長期茹素禮佛,很少出佛堂,但為了恩家傳承,不得不三番兩次耳提面命,囑他多提點些。
恩天隨微眉一斂。「恩家香火有你,早點娶房妻室多生些男丁來承繼。」
「我又不姓恩。」真是的,老要算計他。
「二十幾年的養育之恩你想一筆勾銷,可憐娘用心撫育你。」恩天隨故做慍樣地睨他一眼。
柳膺月的俊臉一垮,當下成了漏斗。「大哥,你在折煞小弟。」
長兄未娶,小弟豈敢掠美,分明要拖人下水嘛!哪有「外人」繼承恩家產業的道理,何況如今盛況,全是大哥一手打造出的江山。
坐享其成非君子所為,報恩另有他法,才不要淪為義母和大哥爭鬥下的籌碼。
「就事論事,咱們是一家人。」言下之意要他多吃少言,一張口的用處不是挑是非。
「根本在以長兄身份壓人。」連自家兄弟都擺出一張嚴謹臉孔。「別忘了女人青春有限。」
女人青春有限?!恩天隨不解的肩微挑。
「別裝蒜了,任家表妹的心意你還不明瞭,她快十九了,還要人家等多久。」
「噢!是她。」對於女人,他倒沒啥注意。
不管大家閨秀或小家碧玉,女人在他眼中都是一個樣,嬌柔做作不坦率,自私偽善而故作矜持,絲毫無個性卻又愛裝溫雅嫻淑。
終歸一句話--礙眼。
「什麼叫『噢!是她』。」他故意學兄長口氣。「人家可愛你愛到骨子裡,人在福中不福這句話聽過沒?」他為任家表妹抱不平。
恩天隨劍眉一揚,冷然地說道:「若是你喜歡這份『福氣』,改明兒我教人上任家提親,成就你這番喜事。」
「什麼?!」柳膺月氣得眼一瞠,不由得提高音量。「你……你……少玩我。」
任娉婷是揚州第一美女,父親乃當地知府,論身世背景都足以堪配追雲山莊的莊主,更何況知府夫人還是已逝二夫人的胞妹,這親上加親豈不快哉!
不可否認,任家表妹不但容貌出塵,舉止得宜大方,琴、棋、書、畫無一不精,更燒得一手好廚藝,若非佳人心中有系,他哪會枉做君子。
美若天仙的婷婷佳人,非凡俗人可沾,只好遠觀不可狎近。柳膺月可不敢妄想摘月。
「窈窕淑女,君子好逑。大哥我在成全你。」眼神一轉,他將冷沉的視線投注在葉片上的水滴。
這場雨,是該停了。
「成全?!別說得那麼好聽,還不是想把責任的包袱丟給我。」他又不是傻子,乖乖跳進陷阱裡。
就算他肯,任妹妹也不可能點頭,郎無情妹無意,哪成得了一個緣。
而且義母可打定主意,要兄長娶任家表妹為正室,誰教她懂得討老人家歡心,常藉故陪老人家而長期留居,為了不就是一份癡心。
現今還住在客居留風閣呢!
「言重了,膺月,大哥……」語音因一陣異味中斷,他看向門邊。
一道很狼狽的身影站在門外迴廊上,鐵青的臉色似在忍受著某項不堪,遲遲不入內。
「上寅你……」柳膺月捂著鼻,盡量不使自己笑出聲,以免傷了和氣。「你掉到糞坑?」
應該不至於吧!以他的身手而言。
一身屎臭的江上寅臉部表情僵硬,一口氣梗在胸腔不得出。「莊主,放糧吧!」
「放糧?!」兩兄弟同時訝然。
他們都深知江上寅的個性十分剛直,說一不二的態度從不因外在環境而改變,更不會行職權以外的無理要求,所以驚訝他的反常。
「是的,放糧。」他厭惡地甩掉袖口尿漬。
差點被甩袖濺到的柳膺月靈巧地一閃,用著挪揄的口氣嘲笑。「你見鬼了?怎麼多了顆良心。」
他和大哥一樣冷血冷情,哪會管他人死活。
「二莊主自行屋前一瞧便知,有時乞丐比鬼可怕。」嘴角一撇,滿是嘲諷。
乞丐?他懷疑地輕搓鼻翼,飛身往屋外一點,腳踩樑上瓦,伏身一凝--
嘩!的確……可怕。
他嚇得腳差點下滑,連忙又用大哥教他的輕功飛回書房,臉色發白的說不出話,趕緊喝口熱茶鎮壓心頭驚。
「怎麼回事?」他最仰賴的左右手竟駭成如此,是強敵壓境不成?
一隻手指著外面,柳膺月斷斷續續回道:「好多……乞丐……好……好噁心。」
一說完,一口酸氣往上溢,差點將隔夜飯給吐了出來,他又快速地飲盡一杯熱茶衝下去。
「噁心?」
恩天隨瞧瞧江上寅一身亂,再看看柳膺月一臉白,心中納悶不已。
「上寅,你解釋清楚。」
被點名的江上寅滿懷不願。「一群乞丐在外面叫嚷,要追雲山莊放糧賑災。」他幾乎是咬著牙根說道。
「你讓一群乞丐威恫?」恩天隨的聲音一沉,冷而危險。
「大哥,你先不要教訓上寅,等你見了那群乞丐可別嚇得目瞪口呆。」一群奇怪又惡到極點的乞丐。
「是嗎?」
一轉身,他大步跨出書房口,直往乞丐滋事處而去,他倒想見識見識這群淪為乞丐的難民有何作為。
等到親自一視,面部表情當下變得很難看,才一舉起手命令底下人驅趕丐群,一個蒲葉包裹的惡臭迎面而來,正中他的腰間。
「是哪個不怕死的混蛋,給我站出來。」恩天隨的臉色完全泛青,不敢相信有人敢如此大膽。
就在眾人害怕時,小小的黑影竄到前頭,手拿小竹筒,背上系草蓆,衣衫襤褸地高舉右手。「是我。」
☆☆☆
人家說江南景好可入畫,可是對剛從黃沙漫漫的關外歸來,玩得十分盡興的小乞兒而言,簡直是極大的諷刺。
入目皆是一片狼籍水污,處處哀泣屍陳,她不見半寸綠,山不聞鳥語香,一片一片的人群窩成一堆像野狗,個個骨枯肉消,剩層皮在風中蕩。
可悲可歎乎!白白糟蹋大好江山。
天災或人禍?
小乞兒隨手捉起另一名小乞丐的破衣領一問:「這裡鬧瘟疫還是開戰了?」
被個比自己矮一個頭的娃兒一拎,五更很不高興的想掙脫,但因多日未進食,力有未逮地虛弱無氣,只好任人擺弄。
「水患啦!你快把手放開。」水患成災已經夠悲苦了,還鬧瘟疫兼打仗,真是有病。
「本姑……本乞丐肯碰你一下是你的榮幸耶!太不知福。」手一鬆,小乞丐像破玩偶一般跌下地。
原來是鬧水患呀!難怪一路行來哀聲四起。
「痛……痛呀!」五更猛揉臀部。「你不能輕一點嗎?哪有人這麼粗魯。」
他是招誰惹誰,無妄禍來。
小乞兒不見愧色的踢了他一腳。「你也太不濟了吧!虧你一副豬身材。」
「你……你……」五更氣得手指發抖,「要是你連著三天沒飯吃,我看你連說話的力氣都沒有。」
說他豬身材?!
哼!想他堂堂也曾是大富人家的子弟,若不是一場大雨毀了家園,哪會淪落到四處行乞的地步,整個人瘦了一大圈。
看他那副小鳥體格,還好意思說人家。
「我命好怎樣。」當真沒餓過一餐,哪知道餓肚子是怎麼一回事。
「命好?」五更抱著肚子大笑。「你聽過乞丐的命有多好,還不是得看人臉色伸手。」
哦!不能笑,越笑肚子越餓。
小乞兒不屑地用竹筒敲了他一下。「乞討要靠本事,我是天生乞丐命,走到哪都吃得開。」
洋洋得意地吹捧自己,彷彿乞丐是一種多了不得的偉大職業,說穿了不過是下九流的勾當,根本沒啥好炫耀,瞧小乞兒一臉得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