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暈倒?」
「今晚,他受的折磨夠多了。」
是啊。
她迷濛著眼,望著懷中面色蒼白的男人。
他受的苦,夠多了。
她心一扯,慢慢收攏雙臂,讓他安適地躺在自己懷裡。沁涼的頰,輕輕貼上他的。
「沒事了,修一,沒事了。」溫軟的撫慰,靜靜在夜空中迴旋。
第九章
「我不要走!爸爸、媽媽,我不要走。」小小的雙手向前伸出,小小的身軀因恐慌而顫抖,「我要留在家裡,讓我留在家裡!」
「你必須走,修一,送你去研究中心是為了好好學習,學習怎麼樣控制你的力量。」爸爸對他說。
「可是……你們上次讓我去醫院,他們給我吃奇怪的藥,還拿繩子綁住我。」他哀號,想起來就心有餘悸,「我不要去,那裡的人都好奇怪。」
「不會的,修一,這次你不是去醫院,是去研究中心。」媽媽對他說,「他們不會給你吃藥,會好好教你。」
「真的嗎?媽媽,那我放假的時候可以回家嗎?」
「嗯,如果你乖乖地學,學會了老師就會讓你放假的。」
「真的嗎?」他顫聲問,直覺地不相信媽媽的話。因為她哭了,她以為他沒看見,可他知道她流眼淚了。
媽媽為什麼哭?爸爸的表情為什麼那麼悲傷?是不是他這一定就不能再回來了?
「我不要去!我不要!」他又開始抗拒了,拚命想從兩個架著他的大男人手中掙脫,逃向他的父母,他的家。「爸,媽,我不要!」
「不能不去,修一,這是為你好!」外公突然說話了,他看著他,就像每一次抓到他淘氣時嚴厲地看著他,「如果你不學會控制你的力量,你會一直傷害別人。」
「我會……會傷害別人?」驚慌的眸越過外公,落向站得遠遠的一群人。
是表哥、表妹,還有舅舅、舅媽。
他想起來了,想起去年表哥欺負他最心愛的小狗,他拉它的耳朵,還在它的尾巴綁鞭炮,表哥把狗狗嚇壞了。
他知道了很生氣,非常生氣,然後不知怎地,表哥就從樹上掉下來了,還折斷了一隻腳。
舅舅痛罵他,可他很不服氣,結果舅舅也被石頭砸傷了。
他們說,是因為他的力量,他的力量讓他們受了傷。從此以後,他們都躲他躲得遠遠地,像看著被詛咒的人一樣看著他。
難道他真的是被詛咒的嗎?
他想起很小很小的時候,當他第一次發現自己擁有奇特的能力時,他好高興。
那是聖誕節的早晨。當他坐在餐桌前吃早飯時,忽然發現自己可以折彎湯匙,還可以任意移動杯盤。
後來,這力量愈來愈強大,他可以推動好重的石頭,還可以將一棵樹連根拔起。
他一直以為,這是聖誕老公公送他的禮物,只有他得到這麼特別的禮物。
表哥、表妹,還有其他的孩子都沒有,是他才有的禮物。
他好得意,好開心。
可後來,當爸爸媽媽看他的眼神愈來愈奇怪,當外公對他愈來愈凶,當舅舅一家人遠遠地躲開他時,當他終於明白這世上根本沒有聖誕老人,他才領悟,這神奇的力量不是禮物。
是詛咒,最可怕的詛咒。
因為這樣的詛咒所以爸爸媽媽不要他了,他們要把他送走,送到好遠好遠的地方,遠到他再也回不來了,再也認不得回家的路--
* * *
他在冒冷汗。
冷汗自他前額不停泛出,片刻便縱橫整張臉,而那張平素看來俊朗的臉,此刻,痛苦地扭曲著。
他在作夢嗎?一定是很可怕的惡夢。
在夢裡,他是不是感覺到疼痛?
葉盼晴蹙眉,擰乾了毛巾,為他拭去汗水。她的動作很輕、很柔,深怕弄疼了他,深怕在滿身傷痕的他身上再添上一筆。
他的傷不輕,全身上下都有淤血,膝蓋、手掌嚴重擦傷,嘴角咬破了,還有輕微的骨折現象。
可譚梨說沒關係,她說,這樣的傷對他而言並不嚴重,他早習慣了。
她知道譚梨想安慰她,可她聽了,心反而更痛。
這樣的傷,他竟然早就習慣了?他從前究竟承受了多少折磨、多少苦痛?
他們將他關在密閉房間時,他害怕嗎?恐慌嗎?在極度的慌亂下,他是不是也像某些精神病患那樣會傷害自己?
他那時候還只是個孩子啊!怎麼受得住這樣身心雙方面的折磨?
他怎麼受得了?怎麼熬過來的?
「嗯--」低啞的呻吟聲忽地逸出他的唇。
他醒了嗎?
「修一?」她試著輕喚,注視著他蒼白的唇辦。
他沒回答,眉尖忽然蹙緊,然後一陣急促喘息。
「怎麼了?很痛嗎?」她慌亂了,可以感覺到他突如其來的痛苦,「哪裡痛?你哪裡不舒服?」
她必須叫人來!
一念及此,她立刻站起身,正準備按下喚人鈴時,沙啞的嗓音揚起。
「盼晴?」
「修一!」她回過頭,難抑驚喜,「你醒了。」
「這裡……是哪裡?」
「醫院。聖天使醫院。」
「聖天使?」
「嗯。譚梨說你受這樣的傷不方便把你送到別的醫院,她說你們認識這家醫院的院長,所以就把你送到這裡來了。」
「嗯。」石修一點頭,一面試圖撐起上半身,痛楚牽動了他臉部肌肉。
她連忙扶住他,「你別動啊,你受傷了呢,還是好好躺著吧。」
「我……沒事。」他咬著牙,「這沒什麼。」
「你……」她望著他,心臟一緊,「你渴嗎?要不要喝點水?」
他點點頭。
她斟了一杯溫開水,餵他飲下。
暍完水後,他揚起一雙幽深的瞳,默默看著她。他似乎有話想說,卻說不出口。
「你想跟我說什麼嗎?」她柔聲問。
他依然不語,良久,才啞聲開口,「對不起。」
她靜靜睇他。
「對不起,盼晴,我騙了你。」她的沉默讓他緊張,「傷害了你我真的很抱歉,我……我……」
她□地微笑,那笑宛如陽光,一下照進他的心。
他震顫了,「你……肯原諒我嗎?」
「譚梨已經跟我解釋過了。」她溫柔地說,「我現在明白你為什麼那麼做了。」
「她告訴你什麼?」
「不多,她只告訴我一些你小時候的事。她說,你是在七歲那年被家人送到ICSR的。」
「她……告訴你這些?」冷汗又開始從他前額泌出了。
她憐惜地看著,拾起毛巾,再度為他按去。
「修一,你剛剛……作惡夢了嗎?」
他一愣。
方纔歷歷如繪的夢境如今已朦朧,他幾乎想不起來究竟是什 讓他忽然驚醒。
「你是不是夢見小時候的事了?」
小時候的事?
他神經一繃。
不,那些不是夢,是最真的現實。他被迫離家,在ICSR接受嚴苛的訓練。那些,可不是夢啊。
「我沒作夢。」他搖頭,「那不是夢。」
是的,對他而言,那些都不是夢。
葉盼晴深吸一口氣,壓抑著胸口那威脅氾濫的浪潮。那是什麼?她不明白,只知道自己忽然好想緊緊抱住他,把他擁在懷裡。
她想替他抹去這些悲傷的記憶,如果可以,她願意幫他抹去!
「盼晴,你怎麼了?」倉皇的嗓音拂過她耳畔,「你怎麼……怎麼哭了?」
是嗎?她哭了嗎?
抬手撫上眼眸,她才發現那裡不知何時已是一片濕潤。「我沒哭。」她眨著迷濛的眼,試圖以一個微笑說服他。
帶淚的笑顏震撼了他,他忽地展臂,將她擁入懷裡。
「你別哭啊。我跟你道歉,對不起,對不起。」
「不,不是因為這個。」她搖頭,珠淚卻紛紛,「修一,你……放開我吧,我會弄痛你的。」
他驀地放開她,深眸閃過一絲類似受傷的表情。
她看見了,急忙解釋,「我不是……不是不讓你碰我,是真的……怕弄痛你。」
他不語,眸光沉黯。
「是真的!」她喊,怯怯地看他好一會兒後,忽然怯怯地伸出手,輕輕環住他的腰,「我覺得心好痛。」她盯著他裹著紗布的胸膛,低低說道:「當我跟譚梨趕到那裡的時候,我看見他們把你摔下來,我真的好難過。我覺得……自己可以感受到你的痛苦,我想你一定很痛很痛,我好恨……好恨他們這樣折磨你……」
「所以你才不顧一切擋到我面前嗎?」
「我覺得……不能再讓你受苦了。這些年來,你一定很累很累了,小時候被關在密閉的房間,後來又接受一連串訓練,這些……夠多了,你一定累了。」說著,她仰起容顏,很沉痛、很哀傷地望著他。
他迎望她滿是淚痕的容顏,心口揪緊。
她為什麼要為他哭泣?為什麼要為他心疼?已經好久好久不曾有人為他哭了,自從七歲那年,自從母親流著淚與他道別那年……
已經很久很久了。
那一年,他被送入ICSR,被關在一間小房間裡,房裡除了棉墊什麼也沒有。他慌亂、迷惘、恐懼,在一次次傷害別人與自我傷害後,他決定他再也不關心任何人,也不需要他人的關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