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有服了鎮靜劑的喬醒塵仍安然沉睡。
隨著這聲驚喊之後的,是喬星宇粗重的喘息聲,他坐起上半身,無神的雙眼瞪著前方。
半晌,他才彷彿終於認清自己身在何處,逐漸勻定了呼吸,也伸手用衣袖抹去額上冷汗。
「你還好嗎?」
劉曼笛溫柔的嗓音輕輕揚起,令他全身一僵。
他緩緩地、緩緩地轉過頭來,迷濛的眼眸在認清是她後倏地射出兩束銳利精光。
「是你!」
她沒有因為他不善的語氣而退縮,只清淺一笑,「我替你倒杯水。」語畢,她旋身,輕巧地走到客廳角落,按下擱在椅櫃上的熱水瓶,為他調了杯溫水,然後走回他身旁,遞給他溫熱的水杯。
他默默接過,飲了一口,望向她的眼眸仍然是警戒的,帶著隱隱不悅。
她望著他,「作惡夢嗎?」
他聞言蹙眉,卻仍舊不說一句話。
她微微歎息,「你還生我氣?」
從他在葛勞士山找到她和醒塵,和她吵了那麼一架,一直到之後下山用餐、投宿,他幾乎沒有跟她多說一句話。
「你覺得我不該自作主張帶醒塵出來玩?」
他看她一眼,從沙發上起身,俊拔身軀走到窗前,右手掀起窗簾一角,默默凝望窗外清冷月色。
她看著他的背影,猶豫一會兒,終於還是舉足跟上,在他身旁立定,星眸同樣直對窗外那一彎新月。
「醒塵身體是不好,」半晌,她悠悠然然啟齒,「可一味將他關在屋裡絕不是個好辦法。他還是個孩子,也像一般小男孩對外面的世界感到新鮮、好奇,想親自感受一切。」
「……我錯了嗎?」他終於開口,微微沙啞的嗓音蘊含壓抑,「我之所以限制他出門,是怕他身體負荷不了——」
「你沒有錯。你如此保護他是出自於一個父親對兒子的關懷,怎能說錯呢?」她柔柔地說,「只是也許該換個方法。」
「你是指像你現在這樣,帶他出門遊玩嗎?」他語音有些尖銳。
「你不能不承認這對提振他的精神確實有幫助。」她平和地說。
他沒立刻回應,眼瞼低掩,像在沉思些什麼,良久,方轉過頭,湛眸凝定她嬌容。「我看得出醒塵愈來愈喜歡你。」
她心一顫,敏感地聽出他平靜的語調中其實蘊含著一個做父親的不甘與苦惱。
也許他是不服氣,不服氣她在短短一個月內便完全贏得了醒塵的心,而他這個費盡心力呵護兒子的父親,卻只得來他今日的冷眼以對。
是啊,醒塵今日對他爸爸確實太冷淡了,冷淡到就連她這個外人都忍不住要為這個獨力照顧兒子的單親爸爸感到難過。
「他大概很恨我吧?」他自嘲,「一個老限制他自由行動的父親,連學校也不肯讓他去……」
「不,他怎麼會恨你?」她急急地說,幾乎是慌亂地打斷他的自嘲,「醒塵這孩子很懂事,他當然明白你對他用心良苦,他只是……他今天會那樣是因為——」
「是因為你吧。」他淡淡地接下她沒法說完的言語。
她一怔,默然。
「因為我這個父親說要辭去他的曼笛老師,所以他才會對我如此生氣吧?」喬星宇輕聲說,嘴角銜著淡淡苦澀,「那孩子真的很喜歡你。」
她心一扯,「星宇——」
喬星宇搖搖手,逐去她有意勸慰的言話語,「你不必安慰我,曼笛,我瞭解醒塵,知道那孩子心中怎麼想。」他頓了頓,更加放柔了語聲,「我很抱歉在葛勞士山那麼對你,你並不是魯莽行事的人,其實你為了帶他出門,肯定也大費周章吧。」他低低地說,想起她從背包裡拿出的那些醫療用品,「我實在不該那麼不分青紅皂白地責備你。」
劉曼笛微笑,感覺心底一道暖流流過,「沒關係,我可以明白你的心情。」
「是嗎?你可以明白我的心情?」他緊盯她,嘴角淡淡扯開像譏諷又似自嘲的弧度,「你明白我怕醒塵體力無法負荷戶外活動,怕他忽然發病,我怕下午的情形再度發生,怕萬一更嚴重,怕——」
他再沒說下去,可她卻清楚明白他言語中未竟之意。
「你怕失去他。」她靜靜地接口,明知自己這樣是殘酷地揭人瘡疤,也清楚地看見他下頷肌肉因她這句話一陣劇烈抽動。「因為你曾經失去妻子,嘗過與至愛的人陰陽兩隔的痛苦滋味,你怕這樣的痛苦再來一回,所以你才會管束醒塵如此之嚴,所以你才會限制他進行戶外活動,所以你才……」
「夠了!」喬星宇終於再也無法忍受,沉聲斥喝她,瞪視她的黑眸璀亮逼人,燃著陰鬱怒焰,「別以為自己是心理醫生,試圖對我進行診斷,我不需要!」
她沒有被他的陰鬱及怒氣嚇著,凝睇他的星眸依舊堅決,「你怕失去醒塵的人,可如果你再這樣繼續桎梏他,或許有一天你會先失去他的心。」
他聞言一顫,心底竄過一道冷流,「你——」
「試著讓他走出去吧,他是人,總有一天必須出去面對世界、面對人群。」她輕輕柔柔地說,「你不能將他關在屋裡一輩子。」
他沒說話,只是瞪她,瞪著她裡著白色浴袍的修長身軀,瞪著她俏麗短髮嵌著的英颯面容。
而她淡淡漾開一抹淺笑,「明天我們帶醒塵去野餐好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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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真的錯了嗎?
喬星宇看著他身旁、滿臉寫著新鮮與興奮的兒子。
他笑著,深邃的瞳眸沒有一向的幽黯微邈,反倒閃著燦爛星芒,嘴角勾著笑弧,小手緊握住劉曼笛的,兩人隨著馬車一步步緩緩地前進,一面好奇地張望史坦利公園(Stafnleypark)的秀麗美景。
是的,他終於還是接受了劉曼笛的提議,在這個星期天早晨不直接趕回維多利亞,反而開車帶他們來到這座溫哥華最著名的休閒公園野餐。
一進公園,喬醒塵看見沿著海灣步道優閒前進的復古馬車,雙眸便在一瞬間點亮了,流溢光彩。
兩個大人自然都明白他的心意,買了票,帶他搭上造形復古的馬車。
隨著馬車前進,車伕為他們介紹了公園各個著名的景點,當壯闊的英吉利海灣映入他們眼簾,所有人都不禁發出一聲長長的歎息。
這其間自然也包括醒塵,他像是完全被週遭的美景迷住了,雙眸一瞬也不瞬。
他一面癡癡看著週遭的景色,一面跟著他最敬愛的老師指指點點,兩人討論著看到的每一樣東西,語聲清脆,不時灑落銀鈴般笑音。
他很開心,迫不及待地將落人眼底的事物與身邊的人分享。
只可惜他想分亭的對象是劉曼笛,不是他這個父親——
喬星宇想著,心臟驀地一扯。
不知忽然泛上心底的酸澀是什麼?是嫉妒嗎?他嫉妒曼笛跟自已的兒子如此相知相惜,嫉妒醒塵竟然不與自己的父親分享內心的喜悅,寧願跟她?
他是嫉妒,但除了嫉妒,還有一種更深、更濃的苦澀。
原來他從前對醒塵密不透風的保護竟真是錯的,是不受自己兒子歡迎的,他錯了。
一片紅葉輕飄飄地落至喬星宇肩頭,他抬首,一株株因霜染而葉紅的楓樹映入眼底。
霜染葉紅——他之所以帶著醒塵離開舊金山來到加拿大,一方面固然是為了遠離那個從小便束縛他的罪惡黑幫,其實也是有意來到這每到秋季便染紅了片片楓葉的異鄉。
被紅葉守護的大地,他希望這片大地也能守護著他與愛妻的唯一骨肉,也能——守護著他啊。
守護他不再沉淪,守護他堅強起來,堅強到能擔起一個單親爸爸的責任。
可看來他還是錯了。他掇拾起肩頭的紅葉,癡癡地在手中把玩。看來他終究還是不夠堅強,看來他終究還是沒能盡好一個父親的責任。
他錯了……
「爸爸,終點站到了。」喬醒塵帶著活力的嗓音喚回他遊走不定的心神,他眨眨眼,這才發現馬車不知何時已經停了,而兒子與他的家教老師都已經下了車。
只剩他一人還怔怔坐在車上。
他淡淡苦笑,跨下包裡在深灰色西裝褲底下修長的腿,站直挺拔磊拓的身軀。
「這裡是圖騰公園。」彷彿看透他心神的不定,劉曼笛清柔的嗓音輕輕揚起,「剛剛車伕說這裡有七根圖騰柱,每一根上都雕刻著極具象徵意義的動物及人像。」她解釋著,「我們參觀一下吧。」
「好啊。」他點點頭,指間依然扣著方才拾起的紅葉,下意識地緊握著。
她視線一落,注意到那片紅葉,眸光一黯。
他想起自已的妻子了吧?那個以紅葉命名的溫婉女子。
她已經去世三年多了,卻依舊主宰著這個男人的感情與靈魂。她對他影響依舊如此之深,深到只要他一仰首望見滿樹楓紅,她清麗的倩影便會再一次在他心版上顯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