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思及此,劉曼笛不覺咬起下唇。
她錯了,喬星宇帶著兒子從舊金山搬來這裡並不是為了逃避,更不是為了忘記。
他——是為了憑弔啊。一輩子憑弔他曾擁有過的纏綿愛戀……
她想,內心驀地酸澀,一股奇特的滋味在她心底來回盤繞,糾纏不清。
她甩甩頭,不敢去釐清這樣的滋味究竟是什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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星夜。
蒼灰色的天幕綴滿一顆顆星子,有的璀璨,有的微微黯淡,有的沉靜,有的調皮眨著眼。
不論哪一顆,不論大小、明暗,每一顆星子都有屬於自己的生命。
有屬於自己的故事——
喬星宇長長吐息,讓深邃的眸子離開天文望遠鏡的鏡頭,背靠著黑色絨皮沙發椅,用一雙肉眼凝望天際點點寒星。
不透過鏡頭觀看的星星,多了幾分神秘感。
他看到的不再是天文學上所謂的恆星、行星、衛星、紅巨星、超新星、造父變星、星團、星雲、星系……他看到的就單純只是一顆顆星星,一顆顆綴在天幕上不同位置的璀亮寶石,恆久以來就那麼綴在那兒,由著從古到令的人們為他們編織各種浪漫傳說。
喬星宇記不得自己從什麼時候便不用肉眼欣賞星星了,也許是從身畔再沒一個溫柔佳人伴著自己一同揚首仰慕著銀河,一同指著每一顆星星癡癡地對彼此述說屬於那顆星星的美麗故事開始。
從那時候開始,每一顆星子對他而言只不過是天文學上一個專有名詞,蒼灰色的夜也不再是欣賞星星的最佳時刻。
在薄霧瀰漫的清晨也好,在烈陽高照的正午也罷,任何時候,只要透過精密的天文望遠鏡,再怎麼光芒黯淡的星子也無所遁形。
璀璨的星子不再吸引他注意了,反倒是足以吞噬宇宙一切事物的黑暗物質,成了他研究的重心。
黑洞,這就是他在溫哥華的天文物理研究中心帶領的一個研究小組負責的主題。
他們研究宇宙黑洞,研究黑洞的誕生與滅亡,研究黑洞何以有能力吞噬宇宙的一切,研究外表璀璨亮麗的銀河究竟隱藏著多少深沉幽暗的黑洞。
黑洞——有時候他竟忍不住感覺自己彷彿也被它們吞噬了,陷人無垠無邊的暗黑當中……
「你也喜歡看星星?」清柔而微微沙啞的嗓音輕輕拉回喬星宇迷濛的思緒,他回頭,有些意外映入眼瞳的是兒子的家教老師劉曼笛修長窈窕的倩影。
她直挺地站著,站姿帥氣而優雅,手中端著的托盤卻又奇異地讓她流露出一股溫婉的氣質。
他眨眨眼,不覺有些迷惑。
不知怎地,在看著劉曼笛時他經常會產生這樣奇特的矛盾感。第一次見面時,她飛身解救醒塵的俐落瀟灑,以及面對他時落落大方的態度,讓他直覺這是一個英姿颯爽的女人,可在那一晚,當他拖著疲累身子進廚房時,她在流理台前忙碌的窈窕身影又令他不禁聯想起家庭主婦賢淑溫柔的形象。
她可以像一個嬌柔的小女人調理出一桌色香味俱全的料理,也可以像個女鬥士般毫不客氣地與他相對咆哮。
她對醒塵,有時是和善可親的老師,有時又像個活潑調皮的大孩子與他一起玩著角色扮演之類的遊戲。
她對他,有時是能幹體貼的管家,為他料理三餐、準備消夜,有時是善解人意的朋友,提供他如何對待自己兒子的建議。
自從她住進喬家這段日子,兩人相處的時間雖然不多,他卻感覺自己看到她許多面,而每一而都不覺令他有些吃驚與迷惑。
吃驚的是,他沒想到一個女人身上能揉合這許多面看來矛盾的性格;迷惑的是,這樣的矛盾竟能在她身上融合得如此完美。
她真是個奇特的女人,讓人忍不住好奇——
「看來你跟醒塵的確是父子,兩人都對星星著迷得很。」地朝他淺淺一笑,將擱著碗家常面的托盤輕輕往沙發椅旁的玻璃桌一放,「醒塵啊,每天晚上一定要拖著我跟他一起看星星,看盡興了才肯上床睡覺。」她一面說,一面俐落地在桌上排放著熱騰騰的碗麵與筷子,「吃吧,你今天一回家便一直躲在書房裡工作,也該休息一下了。」
他怔怔凝望她一舉一動,「我不餓……」
「是不餓還是不想吃?」她回身,望向他的星眸點燃某種光芒,「你今天一天幾乎沒吃什麼東西,除非是鐵打的身子,否則也該餓了。」
「我不想吃。」他搖頭,終於承認自己確實沒胃口。
她凝睇他許久,「因為醒塵?」
喬星宇默然。
「我注意到你今天在史坦利公園時幾乎沒跟醒塵說上幾句話,你還介意他昨天對你的態度?」她坦率地問。
喬星宇一凜,幾乎有些震驚她如此直接的坦率,但在保邃瞳眸凝定她既帥氣又秀麗的五官後,驀地恍然這樣的率性正適合她。
她就是這樣一個女人吧,直來直往,有什麼說什麼。
他微微歎息,忽地有一種類似輕鬆的感覺浮掠心頭。她如此率直,令他覺得自己在她面前彷彿也不必刻意隱藏什麼。
「我……並非介意醒塵對我的態度,我只是……」他微微蹙眉,思索著該用什麼樣的詞句來解釋,「只是……」
「只是懷疑自己?」她柔聲接續。
他一驚,呼吸一梗,寫著淡淡訝異的星眸不禁更加仔細凝視她。
「你懷疑自己從前保護醒塵的方法錯了。」她靜靜地說,似乎不曉得自己正在他心海掀起狂濤,「你本來認為自己這麼保護他是絕對正確的,但現在,你有些動搖了。」
平靜的宇句輕淡地、卻精準地敲擊著他的心臟,擊打得他的心終於忍不住一陣抽搐。
他看著她,「曼笛,你……」
他很想罵她,很想斥責她這一切不關她的事,很想怒吼要地停止扮演心理醫生的角色……可他卻一句話也說不出,一句怒吼也出不了口,他只能愕然、怔怔地瞧著她。
第一次,他有遭一個女人擊敗的感覺。
而她彷彿看透了他的狼狽不堪,竟還淡淡一笑,「你又要斥責我不該多管閒事了嗎?」
「我……」他認輸了,長長地歎息,「你是醒塵的老師,不是我的啊。」
「沒錯,我不是你的老師。」她輕聲回答,凝望他的翦水雙眸漾著淺淺水漣,「可是我願意當你的朋友,星宇,一個人難道不該關心她的朋友嗎?」
「你……當我是朋友?」他話語幾乎梗在喉頭。
「我希望自己能是你的朋友。」她認真地說。
他默然,凝望她許久,「坐下吧。」他忽地一句,指了指天文望遠鏡旁一張比較小的皮椅。
她依言坐下,修長的玉手卻忍不住輕輕撫過望遠鏡黑白相間的身架,「這一架望遠鏡比醒塵房間那架大多了。」
「也精密多了。」他說,「醒塵房裡那一架其實是我以前用的,是我十二歲那年父親送我的生日禮物。」
「你十二歲時……哇,歷史真悠久。」
她充滿讚歎的語氣令他禁不住輕輕一扯嘴角,「是啊,都超過二十年了。」
「你那麼小的時候就喜歡看星星?」
「我迷上星星是比那更早以前的事,只是更小的時候沒有天文望遠鏡,只能用一雙肉眼對照天文書籍來看了。」
「用肉眼看星星,跟透過望遠鏡看……感覺不一樣吧?」
他微微一震,星眸再度訝異地瞥向她。
她問的正是他方才沉思時想的啊——她竟又讓他驚訝了一次。可他好像……已經逐漸習慣她的令人驚訝了。
「很不一樣。」他沉吟片刻,緩緩回答她的問題,「透過望遠鏡觀察星星,當然更清楚、更明瞭,可相對地,也就失去一些神秘感了。」
「你現在還喜歡用肉眼看星星嗎?」她輕聲問。
而他被一股更保的震驚攫住,深不見底的幽瞳緊盯她。
她問得太多,問得太深,也問得太接近真實了。他真怕再由著她這麼直率地問下去,他終於會在她面前顯露多年來不欲人知的一面。
他別過頭,以一句不算違心之論的言語轉開了話題,「我餓了。」
「……那就吃麵吧。特別為你準備的,趁熱吃吧。」
不曉得她有沒有聽出他的故意轉移話題,就算有,她也選擇溫柔地不予點破,只是靜靜地對著他笑,靜靜地勸他進食。
「你在天文物理研究中心負責什麼職務?」清朗的語音重新響起,開始的是不過分隱私,卻又足以讓一個人逐漸瞭解對方的話題。
「我負責帶領一個研究小組。」他趁著吃麵的空檔回答。
「哦?你們研究什麼?」
「黑洞。」
「黑洞?」她微微拉高嗓音,似乎對這個名詞頗有興趣,「就是那個據說會吞噬一切,連光線也不放過的東西?」
「沒錯。」
「那是怎麼回事?怎麼會有這麼驚人的東西存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