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樓下有浴室。」她靜靜地說,對他控訴般的眼神視若無睹,逕自彎下腰,輕輕拍了拍一塊柔軟的墊子,「請坐。」
他沒有依照她的建議坐下,英挺的身於僵直地佇立原地,嵌在性格臉龐上的湛幽黑眸毫不放鬆地凝視她。
她終於認輸,輕輕歎息,「怎麼?」
「怎麼?你問我怎麼?」他拉高語音,劍眉不悅地揚起,「為什麼讓自己住在這種地方?連個電話也沒,浴室還得跟陌生人共用!」
她凝望他,沒立刻回應,半晌,才低低地說:「因為我只能負擔得起這種地方。」
「什麼?」他一愣,沒料到竟會聽到這般回答。
「你以為一個超市收銀員的薪水有多少?她問,不慍不火。
墨石的劍眉蹙得更緊。
「我不像你,墨石,一個公主的貼身護衛肯定報酬不低吧。」她的語調輕淡,竟還能微微地笑,「可是我的工作就只能掙得這樣的薪水,住這種地方。」
「為什麼?」他無可反駁,只能怔然望著她,「為什麼委屈自己做這樣的工作……」
「我不覺得委屈……」
「我知道你不!」他惱怒地打斷她的話,「可是你值得更好的工作!」
「我適合這樣的工作。」她直視他,一字一句冷靜說道:「我既無專門學識,又不夠長袖善舞,在一家超市安安分分地當個收銀員豈不正好?」
「你不必這樣的!」他低吼一聲,不覺展臂扣住她的雙肩,「我不是說了會照顧你嗎?」
「我也說了不必你照顧。」她平緩地說,不著痕跡地擺脫他的掌握,「我有能力照顧自己。」
「你——」墨石瞪她,語塞。
他不知該說什麼,眼前的女人與他從前所認識的簡直大相逕庭。
從前的楚天兒生活糜爛奢華,非華衣不穿、非美食不吃、非豪宅不住。
可現在的她竟可以委屈自己蝸居在這樣一個簡陋閣樓,還平靜自然,絲毫不以為許。從前的楚天兒絕不可能去工作,更不可能屈就這一般人看來毫無前景更無地位的工作。那會有失她千金小姐的身份,從前的她必會這樣說,可現在的她卻彷彿甘之如始。從前的楚天兒在面對他的怒氣時會回以更大的怒氣,璀璨明眸會燃著令人無法輕易逼視的火焰,現在的她眼眸卻平靜清澄,既不像從前的生氣勃勃,也不像她精神衰弱那段期間的朦朧無神,那是全然的平和,全然的澄透,就好像她已領悟得太多,看透了這人生無法一切圓滿。她不伎不求,不追求,不強要,所以不失望。
這現象是好,或不好?
墨石無法肯定,唯一確認的是他不喜歡這樣的楚天兒。
是的,他不喜歡這樣的她,雖然現今的她毫無從前他最鄙夷的任性與驕氣,也不是曾令他強烈擔憂的脆弱無助。
他真不喜歡這樣,胸腔憋著一股難受的瘴氣無法抒發。
他閉眸,深深呼吸,拚命克制想仰天長嘯的衝動。
楚天兒變了,她變得平和、冷靜,明眸清澈,凝視著他的眼神微微帶著點遙遠的氣質。
她真的變了。
而他發現,對她這樣的改變他有一點點驚異、一點點怔然、一點點氣憤,卻有更多難以言喻的心疼。
墨石經常來看她。
自從找到她以後,他似乎堅決不再讓她不告而別,三天兩頭便來她這裡造訪,而且經常是突如其來,令她毫無心理準備。
但過一陣子,她也習慣了,習慣了突然光臨的挺拔身影。
剛開始幾回,他會在小屋附近的公園或就佇立在樓下等她,後來她索性給他備份鑰匙,要他來了就直接上樓。
他毫不客氣地接下鑰匙,也毫不客氣地經常前來報到。
有時候一星期來三、四回。
「你不必工作嗎?」她曾經微微惱怒地問他,「你不是擔任那個公主的私人保鏢嗎?」為何不用跟她回國去。
「我不是她的私人保鏢,更不是任何人的。」墨石低低回應,語調雖然淡然,卻隱隱含有某種深意,「我替CIA做事,他們指示我保護誰我就保護誰。」
「CIA?」聽到這個名詞,她不禁訝異,「你怎麼會跟他們扯上關係的。」
「交換條件。我答應成為CIA的非正式僱員,他們便不追究過去我在龍門的一切。」
「……是嗎?」她澀澀地說,「對不起——」
「為什麼要道歉?」
「因為若不是龍門,你今日不會失去自由。」她仰頭看他,自唇間吐出的是悵然也是歉意,「我們對不起你。」
「沒有誰對不起誰,是我自願。」他抿緊唇,彷彿極不願聽到她的道歉。
她亦停住了口,不再多說。
再多說也沒什麼用了,反正現今事情就是這樣,已然沒有挽回的餘地。
就算道歉又如何呢?龍門依然對不起他,楚家還是對不起他,她——更對不起他。
無法改變了,這一切。
所以她不說,他也不說,兩人見面時經常是沉默的,氣氛寂靜。
但卻不尷尬,奇怪的,兩人之間似乎不需言語溝通似的,有時單只是眼神相對就能明瞭對方的思想。
她會煮一壺咖啡,偶爾沖茶,兩個人席地而坐,看書,聽聽廉價收音機傳出的廣播節目。
有時,她會拉拉小提琴,而他,就坐在一旁靜靜聆聽。
「你拉得很好。」有一晚,當他聽完她拉完一整首的帕格尼尼,驀地低啞開口,黑眸閃爍著異樣光輝。
「是嗎?」她有些訝異,秀眉微挑。
「真的。」他頷首,語氣堅定。
她不覺有些高興,兩年多來她總是一個人悄悄拉小提琴自娛,從不曾在公開場合演奏。
她總是在夜裡獨奏,沒有任何迴響,任寂寞一點一滴侵蝕自己——而今,她終於得到迴響了,而這讚美還是來自於他!
「你不是一直認為我的琴聲沒有感情嗎?」
「從前的確沒有,但現在——」他忽地一頓,住了口,啜飲一口咖啡,眸光深思。「現在怎樣?」
他沒立刻回應,凝視她半晌,「現在彷彿又壓抑了太多感情。這樣也不好,天兒。」
「不好?」
「明明還有情的,為什麼偏要強迫自己無情呢?」
「我不明白你的意思。」
「你明白的。」他看著她,「我相信你明白。」
她默然不語。
是的,她想她是明白。
她明白現今的自己與從前確實是有根大的不同了,這不同強烈到偶爾當她望向鏡中,看到鏡面反照的另一個自己時都會忍不住嚇一大跳。
那個處在雲端、不知人間疾苦的天之驕女已經不見了,在同樣是楚天兒的軀殼裡,禁錮的是另一個靈魂。
一個受了傷的靈魂。
一個從雲端掉落凡間,嘗盡了世間冷暖的平凡女子。
是啊,她已經變平凡了,一個安分守已,日日上班、下班,生活規律的女子。
她不再狂野、放縱,不再奢望遙不可及的夢想。
她變得平凡了,就像世間無數個普通女子一般,過著安靜恬淡的生活。
沒什麼不好的,不是嗎?至少現在的她是獨立了,靠自己的力量站起來,自行面對一切。
某方面來說,她是覺得驕傲的,現在的自己確實稱得上是個完完整整、獨立自主的女人了。
但在內心深處,彷彿又悄悄燃著難以撲滅的火苗,像是渴望著什麼,卻難以理清。
理不清的。她搖搖頭。
思緒就像糾纏成一團的毛線球,怎麼也理不清。
所以她乾脆不理了,將捲成一團的毛線推入內心最深處,忽略它的存在。
忽略藏在心底深處的渴望……
「你知道行飛的近況嗎?」墨石突如其來的一句話驀地打斷了她迷濛的思緒。
「哥哥?」她回神,征然半晌,「當然。」
「他出獄了。」
「我知道。」
「這兩年他一直知道你的消息?」
「嗯。」她點頭,「我們有通信。」
「我就知道。」墨石悶悶地應道,無法不感覺遭受背叛。
這兩年多他找她找得如許辛苦,如此心慌意亂,而行飛原來一直知曉她的消息,卻不肯告訴他!
「天兒不需要你的保護,她過得很好。」當他怒氣沖沖質問好友為何隱瞞天兒行蹤如此之久時,他只是淡淡地這麼說。
該死的!她這樣叫過得很好嗎?住在一間陰暗狹窄的閣樓裡?
「他為什麼不接你回去?」他問,微微拉高聲調。
這是最令他生氣的一點,行飛不肯告訴他天兒的行蹤就罷了,為何出了獄也不肯接回自己的妹妹?
「回去?回去哪裡?」她輕輕佻眉,靜靜反問。
「回——」他驀地一窒。
是啊,回哪裡去?楚家等於是失去了一切,所有的動產、不動產,全在兩年多前讓國家收歸公有。
他們已經沒有家了。
「你們可以暫時到我那兒,還有幾間空房……」
她搖搖頭,「沒必要麻煩你。」
「我不覺得麻煩。」
她不說話,澄透的美眸靜靜凝睇他。
他被其中隱蘊的意味逼得透不過氣,不覺緊緊咬牙,「至少,他身為你哥哥,有責任照顧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