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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頁     夏伶

  忐忑地在他身邊蹲下,鳳衣伸去推他的手有些顫抖。

  吳桂虛軟無力的身子被她這麼一推,輕而易舉地給翻了過來,只見頸部血流如注,衣襟被染紅了一大片。

  「還好,還有氣。」

  鳳衣連忙掏出藥膏,從懷裡摸出一塊灰濛濛的布巾,她皺了皺眉,伸手往吳桂懷裡探去,探出兩本他在下車前順手往懷裡塞的書本,隨手往旁一扔,又掏摸了起來,總算如願找出一條白得發亮的方巾。

  「噴,居然是絲做的?真是貴氣啊。」

  在方巾上撒了止血藥,小心給他壓緊頸部傷口,好在傷口面積雖大,傷處卻不深,按壓一陣子,血也就止住了。

  鳳衣稍微安心,給他上藥包紮。

  包紮完畢後,她觀察一下四周,是一座靜謐的樹林。

  「總不能停在這裡不動吧?」

  自言自語著,她望了望地上那人,仍是出氣比入氣多,白煞煞的一張臉半絲生氣也沒有,看起來隨時有斷氣的危險。

  而那匹忠心耿耿的千里馬彷彿明白主人的危機般在他身旁趴了下來,並不時以鼻頭躇著主子那毫無動靜的臉龐。

  看著,鳳衣心念一動。

  她想到的不是靈馬戀主的赤膽忠心,而是天助我也,此時不走更待何時!

  「你都傷成這副德性,我要是不讓你回去,未免太說不過去了。」

  鳳衣跳起來就去牽馬,邊走還邊解釋給那尚未回復意識的傷患聽:

  「我已經給你上藥包紮,你家的人也應該快到了,若是追趕的人慢了點,也該會有路過的好心人照顧你;至於害我摔下馬的這筆帳,我就不跟你算了,還有啊,你的馬借我一用吧!」

  才靠近馬身,就被揚起的馬蹄擊中,鳳衣不禁忿怒地哇哇大喊:

  「嗚哇!你居然敢踢我?!」

  馬兒瞥了她一眼,再度在主子身邊趴下,神態有股說不出的不屑。

  靈馬當如是!要是吳桂醒著,只怕要擊節讚歎了。

  可惜這裡沒有叫好的群眾,只有一個被堅硬的馬蹄重重擊中的可憐蟲。

  架子再撐也沒意思,鳳衣捂著被踢中的腹部,痛得蹲了下來,疼出淚水的清亮烏眸恨恨瞪住那匹蹭起主子臉頰的馬。

  絕對不會有人想到,這就是那位造成江湖上風起雲湧的不肖匪徒。

  一天還沒過去,謠言滾來滾去,已滾出一片嶄新景──

  近午時分人才被抓走,到了剛入夜,歹徒已被加油添醋成一個滿肚子壞水的大奸大惡之輩,生得青面撩牙高如巨人,擒下常樂公子正是想藉此要脅南霸天,壯大其不知何門何派的邪惡勢力。

  若不是衝著南霸天而來,想必是常樂公子結下的私怨,此仇不共戴天到讓對方不顧霸王這塊金字招牌,強硬出手。

  然而事實永遠要比想像來得離奇。

  綁走常樂公子的人,只是一名身材高挑的妙齡女子,只因穿著寬鬆男裝還罩了件特大斗蓬,才會被隨車護衛誤以為是男性。

  她也沒動過什麼綁架勒贖的歹念,只是誤將吳桂充滿善意的微笑曲解為刻意挑釁的蔑笑,才會一個衝動把人捉了走,這會兒被吳桂的大出血一嚇,一番爭強鬥勝之心嚇得意念全消,一心只求盡早脫身。

  更重要的是,她和吳桂一點私怨也沒有。

  她恨的、怨的、直想殺之而後快的,是他的馬。

  那匹摔她下地,還敢補上一踢的死馬!

  噙著不甘的淚水,鳳衣腦中閃過火烤馬肉的念頭……

  ☆☆☆☆☆☆☆☆☆☆  ☆☆☆☆☆☆☆☆☆☆

  「唔嗚……」一聲夾雜著痛楚的呻吟。

  吳桂的眼皮顫了一下,意識緩緩回到現實。

  雖然全身的骨頭像要散了似的,這聲如泣如訴的呻吟卻非出於其口。

  吳桂掙扎著撐開眼皮。

  只見一名五官分明的灰袍少女,抱著肚子蹲在他的愛馬身旁,氣呼呼地鼓著腮幫子,晶亮有神的鳳眼不共戴天般瞪著自己那匹正忙著舔他臉頰的坐騎,口中惡聲惡語不斷。

  「好你個死馬,我不過想摸摸你,你居然用頭把我頂開!你這死馬的頭還不是普通的硬!是啦,我承認剛才是想把你殺了烤來吃,可那是在氣頭上,後來愈看愈覺得你忠心護主,也就忍不住敬重一番,沒想到你……哼,終究是沒靈性的畜牲,不把我的善意當一回事。」

  「對著馬滔滔不絕,可就有靈性得很了,真教我大開眼界啊。」雖然身上多處劇痛,吳桂仍忍不住微笑。

  「你醒了!」鳳衣跳了起來。

  「我是怎麼了?好疼……」吳桂發現自己躺在樹下,近處一處火堆照亮了附近的地形,分明是座樹林。

  「自作自受!要不是你突然摔下,我們也不會被困在這裡。」離開那匹和她不對盤的馬,鳳衣移到火堆旁。

  「我摔馬了嗎?唉唉,我的騎術原本就上不了檯面,人又容易累,一累下來就頭暈,一暈就……」

  「沒出息!」鳳衣沒好氣地截斷。

  「多謝姑娘的照顧。」吳桂不好意思地笑了笑。

  「呃,不客氣。」鳳衣接受得有點心虛。

  為他止血包紮的是她沒錯,可是後來她忙著算計他的馬,又從本來的算計到後來的欽敬,居然把真正該受她照護的傷患忘得一乾二淨。

  「我想起來了……」吳桂的記憶逐漸回來,望著除下面罩的鳳衣,奇道:「妳看起來不過十六、七歲,這麼年輕為什麼要做強盜?」

  「我十九啦。」

  「哦,大我一歲呢。」吳桂穩重地微笑著,臉色更白了點。

  鳳衣蹙起眉尖,撥開頸部的包紮處一看,眉頭蹙得更深了。

  「傷口八成感染到什麼髒東西,有一小部份化膿了,我手上那點傷藥用來止血是極靈驗的,可也只是止血罷了,得趕快去找大夫才行。」

  吳桂動了動身體,想坐起來的嘗試一下子便宣告失敗。

  「……我好像動不了了。」

  「連坐起來都不行?」

  「我再試試……」一番徒勞無功的努力之後,吳桂輕歎道:「骨頭好像散開似的,一動就痛……不僅身上痛,連頭都暈得很。」

  十八年養尊處優的生活,造就出吳桂脆弱嬌貴的體質。

  要是再堅毅一點,也許還能憑意志力強行支撐,但躺在地上的吳桂,是任憑父親擺佈了十八年卻連半絲反抗之意都沒被激起過的孝子,這樣的人能有多強的意志力?

  「那該怎麼辦?我對這附近不熟,也不知道該上哪兒去給你請大夫。」鳳衣環視四周,煩惱了起來。

  「追兵也得考慮進去。」吳桂出於本能地提醒道。

  這一提醒,被點醒的不只是鳳衣,還有吳桂本人。

  這場來得快去得也快的兵荒馬亂一過,他頭一次意識到這樣的行動代表什麼樣的意義──自己被綁架了。

  吳父對兒子的理想,由多達五十人之數的眾夫子雷厲風行地執行了十八年,以培育出「霸王之笑」為最高指導方針,徹底顛覆傳統士子文化,什麼內涵素養道德學問統統靠邊站!

  但那霸王之笑可是好學的麼?

  如此響亮的諺語,沒聽過的人只怕是因為還沒出生──

  「霸王一笑安天下!」

  吳父砸了多少金錢,眾夫子花了多少心力,費了整整十八年的光陰,終於在吳桂「出閣」前一天,讓那著名的霸王之笑重現在他身上!

  在這種環境下成長的吳桂,對任何事物的第一反應都是笑、微笑、再微笑,事件內容真要傳到腦部還得花上好一段時間;而通常在傳進腦子之前,又會有另一樁需要他笑、微笑、再微笑的事發生,惡性循環下,吳桂遂成為一個反應極慢的人。

  過了這麼一大段時間,他才真正反應了過來。

  眼前這女孩看似大義凜然,卻是取橫財不成便發噁心擄人的劫匪!

  醒悟過來後,吳桂偷瞄鳳衣一眼。

  正煩惱不已的鳳衣,瞥見吳桂畏畏縮縮的模樣:「幹嘛?」

  她正在煩惱,口氣自然好不到哪去。

  常識告訴吳桂,放低姿態好言周旋,將使他平安獲釋,只要他表達絕對的服從與配合,乖乖做個不惹麻煩的好人質,想必能化險為夷。

  想定,吳桂表態:「我會好好聽從於妳,不管妳提出多少贖金,我爹應該都會照辦。」

  人的習性真的是相當可怕的,值此危難,戒慎恐懼的吳桂該是根本笑不出來才是,然而,那砸了大把據說可蓋一座阿房宮的金銀所成就的教養成果,絕對是令人目瞪口呆的強大!

  吳桂又無意識間勾出一個習慣性的微笑。

  鳳衣既然有本事把吳桂在馬車上出於習慣的笑容解釋為挑釁,進而毛毛躁躁不由分說地把人抓來,依照有一必有二的天下至理,她當然會把他這習慣性的微笑,解釋成顯而易見的蔑視與瞧不起!

  胸中一把無名火倏地熊熊點燃,有錢就了不起麼?是,她是三餐無著,才會鋌而走險,就連要鋌而走險,也得去撿人家不要的破刀爛劍,這才鋌而走險得起來,可她又不是強擄肉票的惡徒,說什麼贖金!贖……贖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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