譚昱深呼吸,知道他這樣做是有意漠視與貶抑他。可他沒有露出一絲不悅的神情,依然保持冷靜。
回到譚家六年的他已習慣所有譚家人有意無意之間對他流露的輕蔑,不再像剛開始時會為自己的處境感到難堪與激憤。
他靜靜地將散落在桌上的文件一一收回自己的公事包,然後抬起頭。
冷淡的面具幾乎在望見荊曉晨嬌顏那一刻崩落——她望著他,溫柔的眼波隱隱蘊著同情……
他最不需要的同情!該死的同情!
自尊微微被刺傷了——
他再度咬牙,狼狽地瞪視年輕的女孩一眼後,驀地扭頭,大踏步離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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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是個私生子。
從小在孤兒院長大的他經常幻想自己的父母究竟是何許人物,當他還小的時候,總是纏著孤兒院的老師希望他們告訴他一些有關父母的事,可他們除了一塊晶瑩剔透的寶玉外,什麼也不能給他。
據說這塊寶玉是他三歲時來到孤兒院就掛在身上的。
「這塊玉是真玉,和闐玉哦。」院長這麼告訴他。
可對他而言這並沒有什麼意義,這塊玉是真是假他根本不在乎,他只想知道這塊玉能不能幫他找到拋棄他的父母。
在他十八歲那年,寶玉總算為他帶來了一個人,可那人不是他的父親,也不是母親,是他的祖父。
是的,他祖父,譚勁。
「你是譚玉的兒子,沒錯,因為這塊玉是屬於他的,全世界獨一無二的寶物。」祖父告訴他。
而直到那時他才真正明白,原來自己不是窮人家的小孩,他的父親出身於紐約上流社會。
他是個譚家人,而在那裡,「譚」是個讓人尊敬的姓氏。
「你爸爸不顧我的命令,堅持與你媽私奔,生下了你,可卻因為車禍雙雙過世。這些年來我一直派人到處找你,總算讓我給找到了。」在一番簡短的解釋後,祖父便帶他回美國。
忽然,他從一個台灣孤兒成了叱吒美國的華人家族的一員,從一個必須省吃儉用、還得在速食店打工才能應付自己生活費的窮學生,成了錦衣玉食、一呼百諾的闊公子。
但這並不表示他從此得到了幸福,事實上,私生子的身份讓他在譚家得到的鄙夷多於尊重,譏嘲多於友善。
「這是你自己必須克服的處境。」祖父冷淡地告訴他,「我給你『譚』這個姓不表示你就可以理所當然得到家族成員的歡迎,你得以自己的實力在這裡得到一席之地。」
他必須靠自己的實力建立事業,獲取地位,得到譚家人的認同。
靠自己的實力——
譚昱低頭看了看自己的雙手,然後仰起頭,望向灰濛濛的天。
天,陰雲密佈,沉澀的鉛灰壓得人胸口窒悶。北風,冷冷吹來,刮得人瞼頰生疼。
譚昱豎起運動夾克的衣領。沒想到回台北會碰上這麼一波強烈寒流,即便習慣了紐約冬季的他,穿著薄薄的外套仍覺有些寒風刺骨。
他坐在操場上,怔怔看著幾個田徑社的學生勤快地練著跑步。就連他們,似乎也感受到了寒流的冷意,一個個在練跑不久後便縮回溫暖的體育館內。
操場上,只剩下三兩個人影。
也許他也該回飯店去了。
可他卻不想離開,毫無慾望。他並不想被迫跟一個彼此互相討厭的親戚共進晚餐,雖然有關永康的收購案他們仍有許多細節待討論。
或者該說,譚力還有很多事必須交代他這個屬下,他得交代他再去賄賂某個政府官員,或者跟哪個貪婪的大股東談條件……
一念及此,他澀澀一扯唇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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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聽說有人要收購永康?」男孩嗓音溫和。
「學長怎麼知道?」荊曉晨愕然揚眸,掩不住驚訝。
「那天我陪爸爸打高爾夫球,聽見他跟幾個屬下在談這件事。」他頓了頓,「聽說是美國一家很大的投資公司。」
「譚氏投資。」她輕攏黛眉,「爺爺告訴我,他們是美國新興的直接投資公司,剛成立兩年,專門玩Buyout(收購)跟M&A(購併)。」
「他們買下公司,有的改造以後留下來,有的分拆再轉賣出去。」他沉吟,「聽說譚氏集團打算利用這種方式實現多角化,逐漸壯大。」
「前兩天譚氏投資的人直接找上爺爺,差點氣死他老人家。」
「你很擔心吧?曉晨。」
「嗯。」
「爸爸好像有意思幫忙。」
「真的?」荊曉晨眼眸一亮,「紀伯伯真的願意幫忙?」
「嗯。以前爸爸受過你爺爺的幫助,這也算是報答吧。」
「謝謝你,禮哲學長。如果永康能因為翔鷹的幫忙渡過難關就太好了。」
「一定可以。」紀禮哲溫聲說道,「放心吧。」
「太好了!這下爺爺總算可以放心了。」想起近日愁眉不展的祖父能夠開心一點,荊曉晨不禁微笑粲然。
「總算笑了。」紀禮哲笑望學妹,「這兩天社團不停有人跑來告訴我,說你心情不好,要我這個老骨頭想想辦法呢。」
「真的?真不好意思讓大家擔心了。」
「誰要你是我們社團的『甜蜜寶貝』呢。」他親暱地喚著她的外號,「就連那些孩子也都最喜歡你。」
荊曉晨甜甜地笑,匆地,一陣寒風刮來,捲起她柔順秀髮,也讓她不經意打了個顫。
「冷了吧?我送你回家。」
「嗯。」荊曉晨點頭,眸光流轉,忽地瞥見操場一角一個孤單的男人身影。他靜靜坐在看台石階上,靜靜望著陰沉的天空,衣著單薄的身軀看來不知怎地有些落寞。
她不覺定定望著他。
注意到她的異樣,紀禮哲跟著調轉視線,「你認識他?」
「嗯。你等我一會兒。」說著,荊曉晨小跑步奔向男人,攀上看台,匆匆來到他面前。
他轉頭,愕然望著她。
「你在這裡等人嗎?」她柔聲問他,清麗的臉蛋因為跑步泛著健康的紅潤色澤。
他不語。
「只穿這樣不冷嗎?今天有寒流呢。」
「……你不必管。」他澀澀地說,正巧寒風吹來,氣息微微一顫。
「很冷吧?」她絲毫不介意他的冷淡,眼神依然溫柔,跟著,她伸手鬆開繞在自己頸上的白色羊毛圍巾,「這個借你。」
「借我?」他瞪著她。
「嗯,這個很保暖哦,你圍上它就不這麼冷了。」她淺淺地笑。
「不必了。」他拒絕,「我不冷,你自己圍吧。」
「你怕我冷嗎?我沒關係的,學長會開車送我回家。」她指指站在遠處的紀禮哲。
隨著她的手勢望向那個挺拔斯文的身影,譚昱眸光忽地沉鬱,「不必了。」他再度粗聲拒絕。
「沒關係,借你。」羊毛圍巾更加遞向他。
他瞪著她。
她幹嘛對他這個陌生人這麼好?因為同情嗎?他可不需要!
沒好氣地站起身,他責怪似地瞪她一眼,然後轉過身,往另一邊走去。
她呆了兩秒,急忙追上,「喂,你等等啊。」
他凝定步履,回過不耐煩的臉龐,「你究竟想怎樣?」
她不語,凝望他片刻,匆地上前一步,踮起腳尖,主動將圍巾繞上他的頸項,纖巧的玉手輕輕拂過他,柔柔的、暖暖的。
「好了,這樣有沒有好一點?我沒騙你,真的很溫暖吧?」她笑,每一個字都在空中吹出一個白色煙圈,一圈一圈迷惑他的眼。
「你——」她淺淺的笑容震撼了他,宛如一顆顆小石子在他不及防備的心湖投下陣陣漣漪。他望著她,幾乎梗住呼吸,「你為什麼……我可是奉命來收購你們家產業的人啊。」
聞言,她笑容逸去,眉尖一蹙,「一定要嗎?」
「什麼要不要?」
「譚氏投資非要永康不可嗎?」她揚眸,微微帶著祈求意味,「你能不能請他們放棄?我爺爺絕不會賣的,你們這麼做只是徒然讓他老人家傷神……你們非要永康不可嗎?」
不,他們並不是非要不可,但要不要無法由他決定,他只是個小人物而已——她太看重他的能耐了,他只不過……什麼也不是。
「你能勸勸你堂哥嗎?」
「……不能。」
「啊。」她應了一聲,像有些失落,卻又意料他會如此回答,唇角勉強牽起一笑,「對不起,我知道我的要求難為你了。」
是的,是難為他了。他緊緊握拳。
「我走羅,希望你等的人快點來,再見。」輕快地拋下一句後,她朝他擺了擺手,再次小跑步起來。
這一回,她奔向的,是那個正在等她的男孩。
他愣愣望著她輕盈如蝶的倩影,看著她與那個男孩有說有笑地相偕離去,直到兩人的身影完全淡出他的視界了,他才抬起手臂,撫向頸上的圍巾。
圍巾很溫暖,暖暖的溫度包裹著他的頸部,更緩緩滲透他的胸膛,心跳微微加速
幸福。
他忽然震動了一下,朦朧的眼眸倏地清銳。
這樣的感覺……難道就是幸福嗎?
第二章
「Fuck!Damni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