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魏元朗震驚地望著好友跌跌撞撞地衝進他家門。
他看來已經喝了不少酒了,漲紅的眸氤氳著酒霧。「怎麼回事?譚昱,你怎麼喝成這樣子?」他伸出手,趕在步履踉蹌的好友差點摔倒前扶住,「發生什麼事了?」
譚昱沒回答,頹然坐倒在沙發上,嘴角拉開苦澀弧度。
終於,他開口了,低啞的語氣震動了魏元朗,「我要回美國了。」
「回美國?為什麼?怎麼這麼突然?」
「我必須走了,再留下來也沒什麼意思。」說著,譚昱打了個酒嗝。他抬起迷濛的眼眸,「你這裡有酒嗎?元朗。」
有也不能給!「你已經喝太多了,譚昱。」
「我知道,可我……還想再喝。」他自嘲地說。
「究竟發生什麼事了?」
「沒什麼。只是我……決定放手了。」
「放手?」毋需多加解釋,魏元朗立刻了悟,他不忍地望著好友。原來這一切是為了荊曉晨。
他早該想到,除了她,沒有人能讓一向自持的譚昱失去冷靜。
「她做了什麼?」
譚昱不語,黯然的臉龐揚起,直瞪著天花板。他瞪著,眸底卻反映不出任何東西,漫開的薄霧,迷濛了他的眼神。
他看起來,既失落又迷惘,像個忽然認清自己終究無法摘下星星的孩子。
他終於決定放棄了嗎?
魏元朗靜靜望著他。
如果他真決定定出困住他多年的情感迷宮,那他這個好友或許該為他感到高興,可他……實在不忍看他這樣的表情啊。
「譚昱。」他在他身旁坐下,伸出一隻手溫情地握了握他的肩膀,「你真的這麼愛她嗎?」
「我不知道!我不知道這樣的感覺是不是就叫作愛——」譚昱忽地轉頭看他,激動的眸蘊著讓人不忍卒睹的絕望,「不知道為什麼,只有她能牽動我的心。見到她笑了,我也跟著高興。她吃蛋糕時,幸福的表情讓我希望自己也能嘗一口,她哭的時候,我的心也跟著發疼。知道她跟我就在同一個世界,卻無法接近她,我日日思念得發狂,可當我把她留在身邊,她的眼淚又讓我寧願自己只能遠遠守候她——」他一頓,忽地伸手緊緊拽住魏元朗,「我真的不懂,元朗,我不懂她為什麼能這樣左右我的心情,我只知道,我真的很想要她,我想留她在身邊,可卻不得不放開她。我必須放開她,我必須……其實我不想的,可我必須……我不想看到她的眼淚,我討厭她哭,為什麼我總是讓她哭?我……我——」他喘著氣,「對她,我不知道該怎麼辦才好,真的不知道——」
「譚昱,譚昱。」看著好友愈來愈激動,魏元朗不禁也跟著心疼,「你冷靜一點,冷靜一點。」
「元朗,你告訴我該怎麼辦,告訴我!」
「你……忘了她吧。」
「忘了她?你要我忘了她?」他瞪大眼,忽地笑了,笑聲低沉沙啞,像是譏諷,又似無奈,「我也想忘,元朗,你以為我不想嗎?這十年來,難道我不是一直告訴自己快點忘了她嗎?可我不能!我忘不了,忘不了……元朗,你教教我,你告訴我怎樣才能忘了她!」
「譚昱——」陰沉激昂的吶喊震住了魏元朗,他凝視譚昱,良久,終於沉沉歎息。
現在他明白了,他這個朋友是真的愛上了荊曉晨,他愛她,愛到不知所措,六神無主。
他愛她,已經到了刻骨銘心的地步。
情在不能醒啊。
他閉了閉眸,再展眼時,澄亮的瞳依然掩不去心痛。
「你幫不了我。」認出了他的眼神,譚昱忽地不再搖晃他了,他鬆開他,讓僵冷的身子埋入椅背,「誰也幫不了我。」他說,低澀的嗓音微微破碎。
魏元朗默默望著他,好一會兒,他起身為他斟來一杯開水,「喝一點吧。」
譚昱搖頭拒絕他的好意,「你就讓我醉一次吧。今天晚上,我不想清醒——」
今晚,是他留在她世界的最後一夜,明天,他就回美國去了。
回到自己的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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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走了,回美國了。
離開她了。
不知怎地,他的離去竟讓她如此不捨,如此心疼,彷彿失去了某種很珍貴、很重要的東西……
為什麼?
她揚首望天,不明白自己悵然若失的情緒。
天藍得一望無際,像最澄澈的大海,又像一面最透明的鏡子,反照她彷徨無依的心。
已接近初冬了。日子在不經意中靜靜地流逝,雖然譚昱離開了她的生活,她週遭的人事物仍是依循著各自的軌道前進。
躲過了被收購的危機,翔鷹正在紀禮哲的領導下勵精圖治,在紛紛擾擾中,電子商務研發中心終於獨立出來了,魏元朗則成了新公司的總經理。而翔鷹內部,在失去最有力的羽翼後,並沒有失去展翅高飛的雄心,所有員工齊心一志,推動著另一個亞唯顧問趙希唯留下來的BPR方案,務必在一年內達到各項業績指標。
隨著兩大方案的推動,葉亞菲的身影愈來愈常在集團大樓出現,荊曉晨也愈來愈常聽到她與紀禮哲無休無止的爭論。
這兩人似乎天生不對盤,每回見面總要針鋒相對。而每當他們開始陷入毫無意義的爭辯時,她便會淺笑著悄悄躲到一旁,由著兩人獨處。
她最常躲去的地方是樓頂,最常做的事是怔怔地仰望天空。
望著彷彿毫無邊際的天空,想著在遙遠的另一方,那人是否過得還好?是否依然意氣風發、霸道昂揚?
他是否偶爾也會像她這樣看著天空,然後也不自禁地想起她?
思念呵。在日復一日的恍惚中,她驚慌地察覺自己竟十分思念他,思念一個她應該早早忘卻的男人。
她真的好想念他啊!可這纏綿的相思種,究竟為什麼會在她的心田發芽了呢?
她不懂……
「有心事嗎?」清朗的聲音拂過她耳畔,她驀地轉頭,瞳眸映入一張俊朗的臉孔。
「元朗。」低低地喚一聲。看到他,莫名地讓她更想念那個男人,她倏地咬牙。
「你最近好像心情不太好,老是一個人躲上來。」
她不語。
「他們兩個又在辦公室吵架了?」
「嗯。」
「亞菲也太好強了。」他淡淡評論,嘴角泛開某種難以言喻的波痕。
那樣的笑有些奇怪,她禁下住凝眉,「元朗,你——」
他以眼神堵去她的詢問,澄亮的眸直盯著她,「曉晨,我可以問你一件事嗎?」
「什麼?」
「對我那個好朋友,你究竟是什麼樣的感覺?」
她心一跳,「什麼意思?」
「從他離開後,你就一直悶悶不樂的。」他慢條斯理地說,「我忍不住猜想,是為了他。」
「我……沒有。」她垂下眼,「你誤會了。」
「難道你對他連一點點在乎也沒有?」
「我——」她咬著唇,容色微微蒼白。
他凝望她,彷彿想從她變幻不定的神情瞧出什麼,然後,他忽地歎息了,「曉晨,譚昱最近過得很不好。」
她聞言一驚,倏地揚眸,「他怎麼了?」
「出車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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頭等病房內,一個男人正對滿屋的人大發脾氣。
穿著黑西裝的屬下,穿著白制服的護士,全成了他宣洩的對象。他們不知所措地瞧著他,在他咄咄逼人的眸光下,站也不是,坐也不是。
看著這些人有些害怕又彷彿淡淡同情的眼光時,譚昱怒火更盛,「出去!都給我出去!」
「是,是,老闆,我們明天再來。」兩個屬下急忙點頭,拉著護士就要離開。
「可是……我要給他擦澡啊,而且半小時後醫生還要幫他復健呢。」金髮護士喃喃抗議。
「走吧,你沒看見我們老闆心情不好嗎?別打擾他,讓他一個人靜靜吧。」
「可是……」
「走吧!」
終於,在一陣吵嚷過後,病房恢復清靜。瞪著緊閉的門扉,以及闊朗整潔的病房,譚昱驀地有一股衝動。
他推動著輪椅前進,狂風掃落葉似地刷下任何他觸手可及的東西——玻璃花瓶、水杯、書籍、小擺設,連床上的床單被褥都被他用力掀起來,再重重甩落在地。
房裡更快便由一片整潔便成了一團混亂,正如他混亂的人生。
「哈哈——哈哈——」面對著眼前的亂象,譚昱驀地笑了,笑聲由最先的高昂得意,逐漸低啞壓抑。
「哈哈——」
他的人生,他的人生現在只是毫無意義,他找不到了奮鬥的目標,找不到能引領他前進的燈塔,他就像在汪洋中一葉不知所以的扁舟,搖搖晃晃。
就連他的一條腿,也適時地因為車禍受了重傷,站不起來。
復健,復健!他們要他復健,要他重新站起來,要他回到辦公室裡去見一個又一個無聊的人,下達一個又一個無聊的指令——
可那些對他而言,究竟有什麼意義呢?這樣日復一日地工作,日復一日地與人談判,日復一日地到處對獵物開槍,有什麼意義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