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為她對古語有研究,所以她還是能跟他這個遠古時代的人類溝通?
季海奇聽著,心頭不覺緩緩燃起火苗。
他決定自己討厭這個自稱是公主的女人,瞧她說話的語氣多高傲啊。琉璃從不高傲,她是善良又解人意的甜美女孩,這個喬夢霓不過是竊取了她的五官而已。
可他不想理會她,這女人卻堅持跟著他。
「你是我墜落地球後第一個碰上的人啊,我不跟著你跟著誰?」她理所當然地說,「我需要有一個人幫助我適應環境,也需要有人幫助我回家。」
「去找別人吧,我不是一個熱心的男人。」
「你如果不熱心,為什麼會來到這樣的荒漠幫助這些得病的人呢?我讀過地球地理,知道地球的非洲不是人類生存的好環境。你肯遠渡重洋到這裡來,就表示你這人心地很好。」
「你既然知道我跟我同事現在忙著救這些染上病毒的人,就離我們遠一點,別礙事。」他冷漠地警告她。
他不該對她如此冷漠的──對女人無禮一向不是他的作風,可不知怎地,一面對她,他便覺滿腔無可言喻的焦躁。
「我可以幫忙啊。」
「你幫忙?」
「嗯,我的祖母是銀河名醫,我多少也懂得一點醫學,家學淵源嘛。」
他瞠目,這女人不僅懂得天文物理,還懂得醫學?可真是個才華洋溢的公主啊。
雙唇嚴凜抿著,不願相信一個看來驕傲任性的女人原來竟聰明靈透得很。
「你還會什麼?」他問,禁不住口氣粗魯。
她淺淺一笑,「我還會那個。」纖纖玉指指向他擱在岩石上的黑色琴盒!「我會拉一點小提琴。」
※※※
她會拉小提琴?她竟然會拉小提琴!
但她不僅會,還拉得挺好,當艾爾加深情激越的「愛的禮讚」自她弦下悠揚流洩時,季海奇感覺喉間一陣酸澀,可心頭又有種被冒犯的不悅。
她怎麼能夠?怎麼能拉出如此優美的琴音,琴音裡又怎能蘊含如此飽滿的感情?
她怎麼能夠?怎麼能夠?她不過是個驕縱的公主罷了,她不是……她不是琉璃!
她不是琉璃。
他瞪著喬夢霓,眉宇緊蹙。既然她不是琉璃,就不該竊取她的五官,不該冒充她的神韻,不該在拉著小提琴時,掩落羽狀的美麗眼睫,細緻的頰彷彿醉酒一般,渲染淺淡紅暈。
他握緊雙拳,身子如冰山一般僵立著。
她不是琉璃,卻如此像她。
她不是琉璃,卻拉出如此動人的旋律。
她不是琉璃,卻牽引了他的心,炫惑他的神智。
她不是琉璃,他不該為她心動,為她神魂顛倒啊!
「琉璃,你在懲罰我嗎?為什麼要如此折磨我?為什麼要讓一個如此像你的人出現在我面前?她不是你,她不是你,不是你……」他喃喃念著,一遍又一遍,一回又一回,告誡著自己,克制著自己,責備著自己,折磨著自己。
直到清雅溫柔的嗓音拂過他耳畔,「琉璃是誰?」
他揚起頭,眼瞳映入她秀氣美好的容顏,她望著他,唇畔漾著笑,清澈且純真的笑。
那一刻,眼前的女人終於和心中永遠無法磨滅的倩影重疊……「琉璃是我……一生至愛。」
「告訴我你和她的故事,海奇,那一定是個很動人的故事,她一定是個很美、很好的女孩。」
「沒錯,」他點頭,微微失神,「在我心中,她永這是最美、最好的──」
※※※
他告訴了她他與琉璃的故事。
這一直是只屬於他的故事,一向深藏在他心底的,他從來不想,也不願告訴任何人,可不知為何,卻告訴了她。
自自然然的。
而聽罷了他幽微沉宕的敘述,她首先問的是這麼一句,「所以你的眼睛是她留下的?」
「嗯,她臨死前把眼角膜捐贈給我。」
「她用她的眼睛陪著你,你用她的眼睛看世界……所以你看到的一切,也就等於琉璃看到了──」
他一凜,驀地憶起琉璃死前對他說的最後一段話。
有一天即使我不在了,我的眼睛還是陪著你,永遠永遠。你看見的每一樣東西我都會看見,你認識的每一個人我也會認識。海奇,用我的眼睛好好地看著這個世界,希望你能跟我一樣眷戀它的美好……她們倆的想法竟如此相似,莫非真是因為她們本是不同次元裡的同一縷靈魂?
海奇,你認識的每一個人我也會認識。
溫柔的嗓音輕輕迴旋於他的胸膛,他忽地閉眸,心臟一震。
那麼琉璃,你也看到夢霓了嗎?你也知道她的存在嗎?你……她難道真是另一個你,特地從另一個世界來與我相遇的?是這樣嗎?
琉璃,告訴我,是這樣嗎?
琉璃沒有回答他,倒是喬夢霓清雅的嗓音驀地拂過耳畔,「讓我看看,海奇。」她忽然靠近他,近得幾乎攫住他的呼吸,「讓我看看琉璃的眼睛。」一對明眸直直地、深深地望進他深若古井的瞳裡。
「你……」他屏住氣息,語不成聲,「看見什麼?」
「看見了我。」她柔柔地、在他面上吐著幽蘭芳香,「我在琉璃眼中看見了我自己,我,在你的眼中──」讓人摸不著意味的言語淡淡逸去,終於消逝風中。
※※※
她為他帶來了快樂。
他不願承認,但,自從她翩然降臨他的生活,他開始重溫驚喜、憤怒、激昂、興致……因為她,他嘗遍人生複雜的滋味,許久未曾仔細品嚐的滋味。
她的個性與琉璃不盡相同,更活潑一些、調皮一些,小腦袋裡彷彿裝滿各式各樣不可思議的想法,經常令他詫異,偶爾也會惹惱他。
可不論是詫異或惱怒,他的生命泉水因她重新活絡卻是事實,彷彿阻斷其間的石頭忽然被搬開了,他又能隨性流動──是啊,隨性,自從琉璃死後,他一直以為他活得隨性而自在,可原來,他還是悄悄封鎖了內心的某個角落,還是做不來完全的率性灑脫。
怎麼能夠呢?曾經深深愛過又徹底失去的男人,要怎麼完全地灑脫?
他灑脫不了,更蠢的是,他居然到現在才明白自己深深埋藏的心情。
他,季海奇,原來還是怕寂寞的──「今晚的星星好亮。」她說,微微讚歎。
「嗯,今晚的星星確實特別燦爛。」他同意,與她一同平躺在巨大的岩石上,凝望著嵌在深藍色天幕上無數璀璨的星星。
「你知道嗎?我幾乎可以說是在艦艇上長大的。」她低喃著,「在我父親還未繼承皇位以前,他帶著我與母親,乘著艦艇遨遊了幾乎整個銀河系……我看過無數星星,可最美的永遠是奧斯丁行星。」
「你們叫它「第二地球」。」
「嗯,在我們那個時代,地球已成一片荒漠了。」她頓了頓,驀地輕聲歎息,「所以即使我到了未來的地球,怕也看不到如此美麗的景致,更不可能遇到像你這樣的男人……」
他聞言一凜,轉過身子,湛幽的黑眸鎖住她,「你要回去?」
「我必須回去。」星眸靜靜地回凝他,「我來這兒是逆轉歷史的巨輪,如果在這兒待久了,影響了歷史,我擔不起這樣的罪過。」
「可是你……不是說不確定能不能用同樣的方法回去嗎?」他焦急地問,心臟在這一刻似乎停止跳動。
「我必須試試看。我已經修好了艦艇,沒有理由再繼續留在這裡。蟲洞是很不穩定的,隨時可能消失,我不能冒險。何況──」她咬唇,低垂眼瞼不敢看他,「留得愈久只會讓我更捨不得離開這裡,更捨不得……離開你。」
「夢霓──」他動情地啞聲喚道。
「海奇,我離開後你會怎樣呢?是不是還像你之前那樣一個人思念著死去的愛人呢?」她問,揚起眸。
「我不知道……」
「海奇,你知道嗎?在我們奧斯了行星上也有一則淒美的愛情傳說。是在好幾百年以前,那個時候還沒有大靖帝國,有個男人叫納蘭誠介,他統一了半壁銀河,建立了納蘭帝國,可當他遠征在外時,他最愛的妻子梅琳皇后卻不幸辭世了。於是,他便將原本準備獻給愛妻當禮物的一座庭園命名為「憶梅園」,二十年來,他以皇帝之尊,卻不曾另娶任何一個女子,總在庭園裡流連,一心一意悼念著死去的愛妻,一個人孤獨終老──」喬夢霓說著,嗓音逐漸細微,而眼眸逐漸聚攏朦朧煙霧,「好苦好苦的愛情,每當我走在憶梅園,總能感覺週遭漫著一股淡淡的寂寞與惆悵──幾百年了,這樣的氛圍依舊無法淡去,可見納蘭誠介愛梅琳有多深、多切了。」她幽幽歎息,忽地也側轉身子,揚起玉手,撫向他微微冰涼的臉頰,「你也如此深愛著琉璃嗎?海奇,你是不是也打算像這樣愛她二十年,然後一個人孤獨死去?」她呼吸一梗,晶瑩的淚珠終於碎落,漫流一頰,「不要,海奇,別這樣……」她捧起他的臉龐,狂亂而心痛地說,「不要這樣,海奇,這樣的你太苦、太寂寞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