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子平淡又驚險地展開了。
像一匹上好的綢緞,表面上看來光潔無痕,可仔細觸摸,卻仍發現有些微的凹凸不平。
由於母親一直對她年紀輕輕便奉子成婚十分介懷,又對家境貧困的陳君庭相當不滿,所以自從結婚後,方紫筠等於是跟母親斷絕關係了,搬入陳君庭家裡,與他的外公一起住。一家四口就這麼擠在一方小小的、破舊的屋簷下。
在陋巷的小屋裡,外公仍是經常出海捕魚,而陳君庭轉讀夜校,白天則既送報紙、又在速食店兼差,因此,屋裡經常只有方紫筠母女兩人。
雖然休了學,她仍是抓著了機會便捧著課本讀,直屬學姊畢業後將一堆教科書及參考書轉送給她,而這些,便成了她日日迫切啃噬的精神食糧。
然而,她並沒有大多閒暇時間可以留給自己,大部分時候她必須為了操持家務及照顧女兒而忙得團團轉。
洗衣、買菜、煮飯、打掃,這些日常家務不僅要做,而且還得不停分神去照顧女兒,餵她喝奶、替她換尿布、洗澡,還得在她哭鬧不休的時候抱起她來,輕輕地搖晃誘哄。
嬰孩們是不分日夜的,他們總是哭著入睡,睡醒了又哭,日日夜夜折磨著父母的神經。
方紫筠經常覺得自己纖細的神經快要繃斷了,尤其當深夜,外公和陳君庭都沉沉睡去的時候,她還得一個人獨自躲在屋子的角落,柔聲哄著哭泣不休、不肯乖乖入睡的女兒。
而這一晚,陳楓盈也許是因為白天輕微地著涼,身體不甚舒服,情緒相對也就特別煩躁,不停地哭泣。
「乖,盈兒,媽媽知道你身體不舒服,睡一會兒,睡一會兒就好了。」她低聲哄著,溫柔地搖晃著女兒。
已經一個多小時了。她的手臂酸痛,幾乎要折斷,嗓音也沙啞不堪,可哭泣的陳楓盈仍是不肯入睡。
「別這樣,盈兒,睡吧,乖一點好不好?」方紫筠哄著,淚水不覺衝上眼眶,微微地刺痛著。她連忙深呼吸,不讓喉間逸出微弱的嗚咽,「乖一點。楓盈,你會把爸爸跟曾外公吵醒的。」
陳君庭跟外公睡得並不好,雖然她躲得遠遠地,但陳楓盈的哭聲仍是一陣一陣遠遠地鑽入他們的耳膜,教他們在夢中翻來覆去,怎麼也不安穩。
「……爸爸跟曾外公白天工作都很累,你捨得讓他們晚上也睡不好嗎?」當女兒的哭聲逐漸高亢的時候,方紫筠的心緒亦逐漸慌亂,兩道秀眉緊緊顰著,急切地跟女兒打起商量。
她好怕,好怕陳楓盈的哭聲吵醒陳君庭。記得上星期有一晚,因為同時應付工作及期末考、精神特別緊張的他在被女兒吵醒後,忽地急急衝向她,佈滿血絲的疲倦雙瞳蘊著明顯的怒氣。
他看來就像忍不住想甩楓盈一耳光似的。
要不是方紫筠連忙把嬰孩抱出屋外,他或許真會控制不住自己火爆的脾氣。
「……走吧,媽媽帶你到屋外散散步好不好?」方紫筠啞聲道,隨手抓起桌上一個小玩具,「我們到外頭玩,看看月亮好不好?」
一面說,她一面抱著女兒往屋外走,輕輕打開木門,又悄然關上。
亭亭倩影飄過長長的陋巷,來到臨著溪流的馬路邊,落定一張位於路燈下的石椅。
「看,月亮。」她低頭對女兒說道,然後揚起眸,凝向獨自高掛天際,盈滿清輝的月輪。
淡金色的月光不知怎地,竟微微銳利,輕輕刮著她蒼白的臉頰。
有些刺痛。
她一顫,連忙收回凝定圓月的眸光,望向懷中的嬰孩。
她仍微微抽泣著,像是喘不過氣來的哽咽聽得方紫筠心疼不已,「別哭了,盈兒,我們玩這個。」她一面說,一面搖起手中造形可愛的波浪鼓,「看,好不好玩?」
波浪鼓左右晃動著,敲打著清脆的韻律,陳楓盈忽然不哭了,白白胖胖的小手揚起,緊抓住波浪鼓的把柄。
方紫筠讓她抓住,笨拙地搖晃著。
有一下、沒一下的單調脆響乘著六月夜風的羽翼,在空中迴旋盤桓。
方紫筠聽著,忽地怔了,「這是蒼鴻送的禮物……」
波浪鼓是她產後不久,陸蒼鴻來看她時帶來的禮物,除了這個,還有許許多多嬰兒會喜歡的小玩具。
她記得,陳君庭曾為這些禮物發了好大一頓脾氣。
「我的女兒不需要陸蒼鴻來討好!」他怒吼著,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將那些小玩具全部掃落垃圾桶。
而她唯一偷藏下來的,就是這把波浪鼓。
幾個月來,就是這單調而清脆的聲響伴著楓盈,也伴著她……六月底了,再過幾天他就要參加大學聯考了,不曉得他準備得怎樣?
方紫筠想,半晌,忽地苦笑搖頭。
當然沒有問題了。她真傻,陸蒼鴻是何等絕頂聰明的人物,哪需要她為他擔心課業的問題。
他肯定能金榜題名的,絕對考上第一志願,不需她無謂的擔憂。
他總是將自己的一切處理得那麼好,那麼有條不紊,不需她或任何人為他操心。
他不需要她的擔憂,從來不需要……她深吸口氣,忽地被一陣莫名的感覺攫住,胸膛彷彿空空落落的,既像空虛,又似寂寞。
她輕咬下唇,不明白自己怎麼會被這樣的落寞感束縛,她有丈夫,還有個孩子,有一個雖然清寒卻完整的家庭,有家人們伴著她──你還求什麼?還要什麼?還不滿足什麼?
她在心底吶喊著,問著自己,卻隱隱地明白這些也許是無解的問題,永遠不會得到答案。
她感到絕望。
彷彿感應到母親失落的情緒,陳楓盈也不安了起來,眨眨清亮的眼眸,喉間再度逸出輕微的哽咽。
方紫筠驀地從沉思中驚醒,「怎麼了?盈兒,怎麼又哭了呢?」她低頭,慌亂急促地哄著,不停拍撫著女兒的背脊,卻仍是鎮定不了嬰孩敏感的焦躁,「別這樣,盈兒,乖,別哭了好不好?」她誘哄著,無奈又無助,心韻像走了調的樂曲,凌亂而不堪。
一雙裹著白色衣袖的手臂忽地自她懷中抱過陳楓盈,跟著,清柔的嗓音輕輕拂過,「別哭了,楓盈。瞧你這麼任性,可把你媽媽折磨慘了。」
乍然聽聞這熟悉的嗓音,方紫筠的心臟不覺狠狠一抽,她揚起頭,不敢置信地瞪著臨立眼前的卓然身影。
「蒼鴻……怎麼會是你?」
陸蒼鴻凝望她,清秀的臉龐一貫的平和淡然,好一會兒,俊朗的眉峰忽地微微蹙起,「你瘦了不少。」他說,語氣平淡,卻掩不去微微心疼,「這陣子肯定沒吃好,也沒睡好吧?」
她不語,默默咬住下唇。
見她不肯回答,他不再逼她,轉而逗弄懷中的女嬰,「都是你!調皮的小丫頭,一定是你害得媽媽這麼累。不許哭了,聽到了沒?」
說也奇怪,在他這麼半責備半誘哄的逗弄下,陳楓盈真的不哭了,張大一雙清澄秀麗的眼眸,怔怔地看著他。
他是怎麼做到的?
方紫筠覺得不可思議,這小女孩連父親的面子也經常不賣的,怎麼會到了他懷裡,便如此文靜而乖巧?
「她怎麼這麼聽你的話?」她喃喃,不敢相信。
「因為這聰明的小丫頭懂得看臉色啊。」陸蒼鴻半開玩笑地回答,星眸熠熠生輝,「看到我這個兇惡的叔叔,還能不乖乖的嗎?」
不,他才不凶,一點也不。
方紫筠想,美瞳怔怔地凝睇他。
他不兇惡,只是身上透著一股平靜淡定的氣質,教人覺得安心。
也許盈兒小歸小,也感受到他這樣的氣質了,所以才會收住了眼淚,平抑了焦躁的情緒。
「……你怎麼來的?蒼鴻,現在是三更半夜啊。」
「我開哥哥的車來的。」他低聲說道,微微一笑,「就停在前面不遠的空地上。」
「這麼晚,你又快要聯考了……」
「我想看看你。」陸蒼鴻截斷她的話,星眸掠過一絲深沉,「我念不下書,忽然想看看你。」
方紫筠的心臟一牽,「看了我以後,就能讓你定下心來唸書嗎?」她故意讓語音帶著淡淡嘲弄,「我不是幸運女神,可不能保佑你考上第一志願啊。」
「我知道。」他以一個清淡的淺笑回應她的嘲弄,「不過看了你以後,會讓人得到一股安定的力量。」
安定的力量?她?
方紫筠眨眨眼,一顆心忽地像脫了韁的野馬,奔騰起來。
她是不是聽錯了?他說她能讓他得到安定?怎麼可能?她連自己都打理不好,生活一團亂,怎能給這個萬事井井有條的男孩安定的感覺?他是……他不曉得自己在說些什麼吧?
※※※
他當然知道自己在說些什麼。
也許眼前這個纖弱清瘦的年輕母親不明白,可他心底卻是明白得很。
不過這樣的明白,來得太晚。
在看著她懷孕,看著她在一個欣喜的老人監護下與另一個年紀和她一般的男孩於法院公證結婚,他才逐漸明白,原來她對他的意義,絕對不只一個好朋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