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看不到,只能用手感覺。她看不到他是以怎樣的姿勢入睡、看不到當清晨第一道曉光投射在他臉上時會形成怎樣迷人的陰影。
他的眼睛是緊閉著嗎?黑黑濃密的眼睫是往下垂;或微微上翹?適度飽滿的唇是微微開啟的,或是緊抿的?當他沉睡時,那兩道形狀美好的眉是否仍然是輕輕趕著?或者他正作著好夢,而那迷人的唇角正勾勒著微笑的弧度?
她真想看他,好想看看他。
可是她看不見。
「嚴寒。」她低低喚著,滿是壓抑的渴望。
而他似乎被她驚動了,先是動了一下身子,接著帶著濃濃沙啞的語音揚起,「晚兒,你醒了?好多了嗎?」
他為什麼這樣問?她秀眉微蹙,直過了好一會兒才記起自己昨晚昏倒的過程,她驀地倒抽一口氣,一股濃濃的歉意升起,「對不起,讓你擔心了。」
「沒關係。」
「你陪了我一夜?」
他沒答話,她卻知道答案是肯定的,「對不起,讓你一夜都沒睡好,我現在已經好多了,你——要不要好好睡一會兒?」話語方落,她原先還微微沁涼的臉頰瞬間燒燙起來,感覺自己問話的方式就好像邀請他上床似的,她連忙強調道:「我已經準備起床了,所以這張床可以讓給你……」
「我不想睡。」他低沉一句。
「哦。」齊晚兒一愣,啞然無語。
他心情不好嗎?為何嗓音彷彿經過刻意壓抑過的沙啞?她真想看看他臉上的表情,真想著看他的眼眸中閃爍著什麼樣的神采。
這樣的渴望終於化為深刻的言語,「我想看你。」
「什麼?」他似乎很驚訝,微微提高嗓音。
「我想看你。」她低低地重複,接著仰起一張熱切的臉龐對準他的方向,「我可以摸摸你嗎?」
他一陣沉默,氣氛的僵凝令她一陣心慌意亂。
「嚴寒?」
好半晌,他才悠悠開口,「你曾經告訴我,十五歲那年你動過復明手術。」
她一怔,沒料到他會忽然提起這個話題。「不錯。」
「手術是成功或失敗的?」
她驀地一窒,有好幾秒的時間忘了呼吸。
「告訴我,晚兒,」他語音堅定,一字一句敲擊著她的心,「那次手術是成功了或失敗了?」
「你……知道的——」她語音細若蚊蚋。
「我不知道!告訴我,晚兒。」
「它……那一次——」她拚命喘著氣,心亂如麻,刻意塵封的記憶忽地不受歡迎地席捲她腦海,逼得她全身發顫。
而嚴寒平板的語音加深了這一切慌亂。「那次手術是成功的,對吧?」
「我不知道,」她搖著頭,語音逐漸攀高,雙手蒙住耳朵,「我不加道。」
「明明是成功的,為什麼還看不見呢?」嚴寒抓住她冰涼的小手,語聲激動,「晚兒,你究竟在逃避些什麼?
究竟是什麼事糾纏了你整整十年。讓你到現在還選擇欺騙自己?「
「我沒有逃避,沒有欺騙!」她用力想甩脫他雙手的掌握,語音尖銳,「我看不見,真的看不見!我不知道為什麼,它就是看不到……」
「那是因為你在逃避!」他低吼道,雙手仍用力給握住她,不容她輕易掙脫,然而聲音卻放溫柔了,「告訴我,晚兒,告訴我是什麼困擾了你,我願意幫助你。」
「我沒什麼,沒什麼。」她拚命否認,語音破碎。
「是因為你忘不了那場大火嗎?忘不了在法國的最後一夜……」
「不要說了!」她忽地尖厲喊道,「那件開跟你無關,你沒資格強迫我告訴你!」
「晚兒!」
「你走開!」她銳喊著,一面然推著他,「離開我的房間,不要打擾我……」
「這也是我的房間,你忘了嗎?」
「它不是!從結婚以來你從來就不曾真正呆在這裡過!」她激動地高喊著,「出去!我不要你在這裡,不要你管我,我的事跟你無關!」
「晚兒……」
「不要管我。」她幾乎要崩潰了。
他凝望她許久,嗓音低微,彷彿刻意壓抑激昂的情緒,「好吧,如果這是你所希望的。」
她重重喘氣,聽著他從座位上起身,沉重的腳步聲踏過房內柔軟的地毯,接著,是打開了門又關上的聲音。
終於,房內除了她急促的呼吸聲已恢復全然的靜寂。
只有她呼吸的聲音,只有她呼吸的聲音,只有——她驀地抬手摀住唇,眼淚,不聽話地紛然碎落。
第六章
她是不是應該向他道歉?
齊晚兒停下雙手,額頭抵著冰涼的鋼琴而扳,靜靜地沉思。
今晨她趕他離開臥房後他便直接去了公司,剛剛又來了電話告訴小宣今晚他要加班,不必等他晚餐了。
她知道,今晚又會是一個他徹夜不歸的夜晚。
這一次她甚至不能怪他忽略了她,因為是她自己將他趕出門的,依照她今天清晨歇斯底里的表現,任何聰明的男人都會躲得遠遠的,不再理會她。
嚴寒不會再理她了。
齊晚兒心臟倏地一陣抽痛,她得拚命握緊雙拳才能抑制自己不發出任何聲音,包括呼吸。
世界,如果沒有了鋼琴的聲音,沒有呼吸的聲音,竟然就可以成為一片完全的靜謐,完全的死寂。
所有的聲音都到哪兒去了?微風挑動樹梢的聲音。
窗外小鳥的清脆囀鳴、小宣活潑的步伐敲擊地板的聲音、遠處隱隱傳來的車聲……所有的聲音都到哪兒去了?為什麼在他不見人影後,連她僅有的聲音也要奪去?
從第一次知道他的存在,她就明白他是那種會讓所有聲響消失的人,只是她沒想到他就連屬於她的聲音也有辦法奪去。
他奪去她平靜的生活,奪去她的呼吸,甚至連她唯一能籍由他們感受世界的聲音也殘忍地奪去。
她為什麼允許他如此做?為什麼明知他是危險人物
仍任由自己接近他,為什麼從認識他的第一天便開始不停追尋著他,為什麼要與他立下結婚協定,然後讓這一切的一切折磨自己?
為什麼只要一想到他——她就連鋼琴也無法彈了?
從她十二歲開始,鋼琴便是她的一切,是她的靈感,是她與這個黑暗卻有聲的世界最緊密的聯繫。只有鋼琴,只有透過琴鍵流洩出來的琴音是任何人都無法從她身邊奪去的,是完完全全屬於她的,就連總是享有一切的早兒也無法觸及。
在齊家,上自齊浩天,下自花園工匠,都明白那間琴室是完全屬於她的,是誰也無法輕易逾越的聖地。
在這裡,她同樣把這間琴室視為完全屬於自己的空間,當她選擇對外封閉時,是絕對不容他人隨意打擾的。
包括堅持亦步亦趨照顧她的小宣都不許進來。
只有嚴寒——就算他的人不在這裡,他黑暗的、朦朧不清的影子依舊緊緊糾纏著她,讓她無論如何也擺脫不了,無論如何也鎮靜不了。
她習慣性地撫弄練墜。
這是屬於她的護身符,是能令她安然對抗外面一切的護身符。從前不論遇到什麼事,只要有這條項練伴著她,她彷彿就有辦法堅強面對。
只是,今天不論她再怎麼撫觸它,再怎麼感受那熟悉的冰涼觸感,卻怎樣也得不著勇氣,怎麼也靜不下心來。
是他,是因為他,一切都是因為他。
她必須找到他,向他道歉,並向他要回她原先平靜的生活。
她要他簽下那份協議書。只要他簽了協議書,她就能重新控制一切,就能將這椿婚姻視為完完全全的交易,就能真正與他獨立生活。
那麼,他的身影便不會來打擾她,她便可以再回到原先平靜的生活。
他要他的平靜生活。
嚴寒盯著遠處高速公路車流形成的璀璨銀河,面色的陰沉恰恰與窗外的燦爛形成強烈的對比。
他想要回自從地闖入他生命便失去的平靜生活。
從前的他就算整天無所事事,腦海也不曾被特定的事物佔滿,尤其是女人。而現在,即使工作繁重,在每一個偶然的空檔,她都會像個飛賊似地侵入他腦海。
從前的他不會像這樣想著一個女人,想著一個不能碰、不該碰也不願碰的女人。
從前的他根本做得理會女伴的心事,甚至很少注意她們臉上的表情,現在的他卻被晚兒的一顰一笑牽著鼻子走,還不自量力地妄想打開她的心門。
他是誰啊?不過是她名義上的夫婿,不過是需要借重她財富權勢的可笑男子,哪有資格過問她的一切?
在她心中,他不過是一個讓她能夠向父親交代的裝飾品,是代替黎之鶴娶她的男人。
因為她不想黎之鶴被迫娶她,這榮幸才會落在他身上?
嚴寒驀地捶下了玻璃,卻發現這樣的舉措絲毫完全無法發洩他內心一股莫名淤塞的怒氣。他咬住牙,有股仰天長嘯的衝動,幸而電話鈴聲及時響起。
他接起電話。
「不出我所料,你果然在加班。」黎之鵬滿含笑意的嗓音清晰地傳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