像這種突髮式的CASE,最讓他避之唯恐不及。
他的應變能力從來就不好,也不喜歡任何「驚喜」或「意外」,所以數字才會變成他最忠實的朋友。
這個世界上,如果有任何東西可以稱得上「純粹」,大概就是阿拉伯數字了。
在數字的世界裡,一就是一,二就是二,五加四一定等於九,不會有其他含糊不清的答案。雖然數字裡也有「近似值」、「無窮大」這種字眼,不過多半也有既定的公式可循。
而會計則是在單純的數字加減之餘,多了一些亂中找序、左右平衡的趣味,很符合他一絲不苟的個性。
或許在多數人眼中,他這個人稍微拘謹乏味了一點,但是夏攻城很滿意自己的生活。
有一份良好的事業,可觀的收入,漂亮的公寓,略帶點潔癖的性格,幾個固定的女伴,以及規律的性生活。他想不出還有其他更適合自己的生活方式。
即使同事們發現他的行事歷居然詳細到以「幾分鐘」為單位,取笑過他好一陣子,他仍然不以為忤。
他喜歡這種獨善其身的調調,只要顧好自己即可,不必對別人的生命負責。
只是,偶爾在這樣安靜的夜裡,他才會感受到,一個單身漢獨自住在四十坪的公寓裡,確實冷清了點。
夏攻城揉了揉酸疲的後頸,洗澡去吧!明天早上七點三十分就該起床了。
才要踏上通往臥房的走道,眼角突然閃過一道白影。
他看向客廳,沒看到什麼白影,倒是兩個月前被強迫贈送的那盆翠曇吸引了他的注意力。
「怎麼只有香味沒有花?」他好奇地走上前打量。
原來翠曇還真是「翠」曇,花朵居然是濃綠色的,和葉子的顏色幾乎一模一樣,若不仔細看,還真會錯過。
他一直以為曇花都是白色的,第一次看見深綠色的花瓣。話說回來,他對花花草草的東西也所知不多,或許這是新品種的曇花吧。
「味道倒是挺香的。」
花香裡有一種清甜的氣息,很像店家在賣的鮮花軟糖。
這盆花大概開了四、五朵,每朵才兩公分大小,算是迷你型的小可愛。他輕彈了花苞一下,忽然發現值士的表面覆蓋了一些白色的東西。
「這是什麼?」他好奇地翻開葉子來看看。
蛋殼!?而且這隻蛋殼的形狀有點奇怪,拼起來之後比一般的雞蛋更迷你。他撿起其中一個碎片,仔細觀察起來。
看不出什麼。罷了!可能是鐘點女傭帶來替盆栽添加養分的。
夏攻城把蛋殼放回原位,沒再放在心上,繼續進浴室裡梳洗。
凌晨十二點二十分,他洗完澡出來,直接上床。
凌晨十二點三十二分,結束每晚固定看十二分鐘的睡前讀物,他扭熄檯燈,舒舒服服地沉進被窩裡。
明天是星期五,他決定把「恆毅」的爛帳留到下個星期繼續打拚,先放鬆一下步調;晚上去赴雅若的固定約會,吃完飯再按照老規矩去她那裡耗一個半小時,上個床,應該可以正常在十點半以前回到家。
想到「正常」兩字,他的心情大好,合上眼安然地睡去。
※ ※ ※
明月光光照窗台,一抹細長的白影子沿著牆壁往上爬,中途停下來喘兩口氣,再繼續向上蠕動。
白影頂多十五公分長,一根成年男人的小指粗細,一公尺高的窗台對它嬌小的身材而言,實在太高了一點。
好不容易攀上了目的地,來到小盆栽前面。白影仰高頭,做出一個深呼吸的表情,隱約還可以聽見一聲滿足的歎息。
好餓喔!今晚怎麼只開了五朵花?幸好它食量不大。
白影喀茲喀嚓、喀茲喀嚓,飛快吞掉四、五朵小曇花,呃!打了個隔,心滿意足地在窗台上打了個滾。
吃飽了,接下來要進行它最喜歡的活動——探險。
前幾天客廳和餐廳都逛遍了,今天輪到去晃晃那條長長的走道。
養足了精神之後,它的動作俐落許多,三兩下就順著牆壁溜下地,悠悠哉哉地往走廊深處游去。
好幾道門都是關著的,它失去耐性了,擠擠擠擠——從第一扇門最下方的縫隙鑽進去。
這個房間也是黑壓壓的,看不太清楚室內的擺設。房間中央有一張軟軟的床鋪。
啊,床,這提醒了它,它也該睡覺了!天快亮了,待會兒探完險,記得要躲回藏身處去,免得被發現。
它才孵出來幾天而已,靈肉都還很脆弱。雖然出生的時辰比預定早了二十年,但是殼既然已經破了,它也不可能再鑽回去!在狀況未摸清楚之前,還是謹慎一點比較好。
遊遍了這間寬大的房間,好像沒什麼特別有趣的東西,它不禁有點掃興。
「唔……嗯……」暗夜裡傳來一陣模糊的咕噥。
咦?有人?
它好奇心大盛,窸窸窣窣往眠床上游去。
只見一道白細的影子從床尾鑽上去,幾乎無聲的,一點一點往上游。
好癢。
夏攻城在被窩裡,用左腳搔搔右腳的小腿肚,仍然睡得深沉。
「嗯……」現在輪到手癢了。
睡夢裡,他翻了個身,繼續安眠。
哇!哇哇哇!它被壓住了、它被壓住了!白影一口氣差點喘不上來,連忙死命地掙呀蠕呀,好不容易從泰山壓頂的恐懼裡逃出來。
嚇死人了!身上的重擔一輕,哪裡還等什麼?它咻地一個箭步往外射,立刻脫離恐怖的被窩迷宮,來到枕頭畔。
呼、呼、呼……差點……差點被人壓死!它癱在枕頭上喘氣,驚魂未定。
「什麼玩意兒?」夏攻城用力揉了揉鼻尖,終於睡意朦朧地睜開眼。
奇怪,上半夜還好端端的,下半夜卻突然難睡了起來。一下子是腳底癢徹心肺,一下子是鼻子前被不知道什麼鬼東西搔來搔去。
他隨手一撥,碰到一個細細長長的東西,而且觸感冰冰涼涼的。他抓緊了,扭開床頭燈看個究竟……
「喝!」
哇——
「蛇!」
我的尾巴!我的尾巴!
他反射性地把手中的長條物往對面牆上甩過去,迅速衝到牆角,摸出一根球棒,按開房間的燈光。
「怎麼會有蛇?怎麼會有蛇?」
方纔抓在手上的那只「東西」,體型雖然迷你,可是那身體,那鱗片,那觸感,那分岔的舌頭,分分明明是一條蛇無誤!他難得露出飽受驚嚇的神情。
「你在哪裡?出來!快出來!」床尾過去不遠就是穿衣間的門,剛才那只蛇好像被他甩進去了。
驚嚇過去之後,憤怒立即取代了一切。
他並不怕蛇,可是和多數人一樣,對爬蟲類感到嫌惡,更何況是在睡夢中出其不意地發現自己枕畔多了一隻蛇「侍寢」。
小心翼翼按亮穿衣間的燈,他一腳踢開木門,隨時防備孽畜撲出來反噬。
穿衣間的景像當場讓他愣住。
「嗚……嗚……哇!」一個小女生,很年輕的小女生,頂多十二、三歲左右,坐在他穿衣間的地板上放聲大哭。
整排白襯衫掉下來,蓋了她一頭一臉。
「你是誰?」他又驚又怒地大喝。這是怎麼回事?蛇呢?
「嗚……嗚……嗝!」小女生哭到打嗝,連話都講不清楚,手裡擰著兩條他最喜愛的領帶揚鼻涕。
「你先出來再說!」夏攻城不及盤問她的身份,火速將她拉出穿衣間,然後拿球棒東敲西打,想趕出方才被他甩進來的那隻小蛇。
連個蛇影子都沒有!
難道被它溜出來了嗎?他一臉凝重,仔仔細細再找了最後一遍,真的沒有。
他只好把燈關掉,退出來關上門。
「嗚……」房間中央,那個小女生抽抽噎噎的,兩隻大眼睛眨巴眨巴,直衝著他瞧。
平心而論,如果她不要哭得滿臉眼淚和鼻涕,其實長得還挺可愛的。
她穿著一襲白色的鳳仙裝,緞面的衣服和長褲上都以白線繡著精緻的花紋,像煞了中國年畫上的玲瓏小人兒。一頭及耳的短髮勾在耳蝸子後面,雪白俏臉彷彿煥發出珠圓玉潤的光澤,連皮膚底下的血管也隱約可見。
她的大眼圓亮澄透,鼻尖翹挺秀氣,微噘著的小嘴猶似菱角,哭泣讓她的目眶和鼻頭染上一層淡紅,整個人看來像尊玉娃娃似的,可愛得離了譜。
如果換成其他時候,即使不特別喜愛小孩子的他,也一定會對這粉雕玉琢的小女娃兒和顏悅色。然而,此時此刻,他只是一個半夜被蛇嚇醒、嚴重睡眠不足的男人,而且對方還是個來歷莫名的不速之客!他沒有任何憐惜淚娃娃的心情。
「你是誰?」他鐵青著臉。
難道是鐘點女傭的小孩躲在他房子裡嗎?有可能,現在的小孩動不動就鬧逃家,而且他今天回來也累了,沒有四處巡過,才會一倒頭就睡死在床上,沒注意到穿衣間裡藏匿了一個不速之客。
小女生抽抽鼻子,「我……我是玉京子。」
玉京子?這是哪一國的怪名字?
「你是日本人?」他還以為女傭一家是土生土長的台灣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