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馬路上未能有所斬獲,他只好轉入一條較寬的巷弄裡,試試運氣。
「該死!」夏攻城邊開車邊喃喃低咒著。
他最討厭沒有目標的搜尋,最討厭意外,也最討厭不確定性!
巷子裡大多是住家,依然沒有花店,他只好再往下一條岔路轉進去。
陽光燦亮!
他望著灑進擋風玻璃的陽光,有幾分茫然。前一刻還怒馬奔騰的大雨,竟然在他轉入這條小巷的時候,消失無蹤。
艷陽高懸,幾陣雀鳥從天空中翱翔而過,地氣從柏油路面蒸騰上來,完全就是南台灣六月的熱烈風情。
雨呢?積水呢?烏雲呢?
街道上除了他租來的汽車,別無其他車影子,兩側建築物是很普通的騎樓式老公寓,一整片連綿過去,直到遠方的另一個轉角為止,騎樓卻一個行人都沒有。
他緩緩驅著車,打量安靜寂然的街景,以及太過突兀的天明氣清。
忽而,對街一個素雅的招牌吸引了他的注意——
上真花坊。
太好了!他將車子往路旁一停,下了車,往目的地迅速走過去。
現在時間是四點七分,他只要在五分鐘之內選好一束花,仍然可以趕上原訂的行程。
推開店門時,一股清新好聞的花草氣息迎面而來,令人精神為之一爽。
觸目所及,唯有一片綠,沒有看到任何剪妥、紮好的花束。
雖然他從沒上過花店,倒也時常從門口經過。花店不都是放著一堆鮮艷的捧花嗎?這間上真花坊倒是特殊得很。
花坊的面積不大,頂多四、五坪,三面牆是玻璃外帷,可以直接望見大馬路的街景。
店面裡,沿著牆擺滿了高高低低的架子,架子上放著整齊的盆景和植物,有的開了花,有的含苞而立,每種植物都是活生生的,沒有任何事先剪下來的花枝,或者先製作完成的捧束。
他在綠意盎然的花店裡轉了一圈,沒有看到任何人。
「老闆?」
「您好。」一聲突如其來的輕響從他身後飄出來。「先生要買花嗎?」
他立刻回過身。
老闆出乎他想像之外的年輕及靈艷。她頂多二十出頭,黑色的長髮迤邐於身後,比尋常人還要雪白的肌膚,清艷絕倫的五官,身上穿著一件很有中國風味的斜襟長衫。
如此古意盎然的美女,再加上四周迷離的氣氛,一不小心真會讓人誤以為掉入什麼時空的漩渦,回到古代裡。
夏攻城向來講求實事求是,店裡飄忽的氣氛讓他感到莫名的不自在。他只想趕快買完花,盡速離開。
「是的。」
長衫美女沒有立刻照做,帶笑的美眸滑過他一絲不苟的烏髮,穩重的橫條紋領帶,保守的深色西裝,很雅痞的小牛皮公事包,以及眉宇間那道嚴肅的凹線……笑意更加明顯了。
如果以世俗的眼光來看,這位客人的條件還算不錯。一七九的身高,身材勁瘦有型;五官雖然有點冷峻,卻也俊雅悅目;黑髮剪成服帖的樣式,輕輕一撥就自然成型,不必花太多時間整理。手工縫製的西裝及小牛皮鞋子顯示他是某種程度的「成功人士」——總之,以城市人的觀點來看,他屬於那種白領階級的都會新貴。
「會計師或精算師。」她忽然說,聲音比他想像中的徐緩,很適合催眠人的那種。「總之是和數字有關的行業。」
夏攻城的眼睛只眨了一下。「花,謝謝。」
對他強硬的回應,美女老闆不以為忤。
「先生想買什麼花?」
夏攻城立刻被問倒了。
說真的,他活到三十二歲,還真沒有親自上花店買過花。對他來說,所謂的「買花」就是按內線分機,然後把收花人的地址告訴秘書小姐,這樣就算「買好了」。
彷彿看出他的困境,長衫美女主動開口,「你想要洛陽、金粟、子午、謫仙,還是傲霜枝?」
三道黑線從夏攻城的額角掛下來。
花不就是玫瑰、滿天星這些東西嗎?她講的那些名字他聽都沒聽過。
「任何可以拿來送人的花束都成。」
長衫美女橫了他一眼,「我不殺生,這裡只賣活的花。」
第一次聽說把花剪下來也叫「殺生」。
「那就隨便挑一盆花讓我帶走,只要上面開了花!」他已經浪費太多時間在這個小插曲上。
長衫美女款款走到一排花架旁,乾脆一一介紹給他聽。
「這盆叫空谷蘭,山魈最喜歡它的香味;這盆是水莽草,水精經常栽回家供養;這盆是狐纖枝,顧名思義是狐仙最偏愛的植物,還有……」
慢著,慢著,這是怎麼回事?什麼狐仙、水精、山魈?
「我只要一盆,可以在婚禮上送人,的花!」他的口氣非常隱忍。
「喔!」長衫美女斂去眼底的頑皮笑意,學他擺出一副正正經經的模樣。「那就雪百合吧!取它『純白如雪,百年好合』的兆頭。」
「好,多少錢?」他瞄了眼她指的那盆花。
「一千八百元。」她抱過盆栽,放入一隻精巧的提籃裡。
會完鈔,接過花,夏攻城轉身就走。
「且慢。」
他轉過頭,眉心糾結著。「那些都是真鈔,我自己用偽鈔燈檢驗過了。」
我不意外。長衫美女在心裡想。
「你誤會了,現在正值敝店的週年慶,凡消費超過一千五百元的客人,可以免費獲贈一盆小花。」她柔柔含笑。
「不用了。」他立刻婉謝,轉頭又要走。
「慢著!」美女的口氣更強硬了。
夏攻城很想不理她,直接走出去,可是腳步卻彷彿有自己的意識,自動停了下來。
「我平時公事很忙,沒有時間照顧盆栽,你送花給我,只是害它慢性自殺而已。」
「規矩就是規矩,不可任意違反。」美女拉長了臉,不悅地瞪著他。「你如果怕麻煩,我可以送你容易照顧的花種。」
她的說法,意外地「感動」了他。他自己就是一個處處講求規則的人,難得看見人家和他同樣執著,他反而不好意思拒絕了。
「好吧。」
「這個架子上的小盆栽都符合你的條件,請你自己選一株。」美女揮手向左邊的花架示意,每盆花約莫是一個成人手掌的圓周,很適合擺在桌案或者室內的窗台前。
他對花的認知不多,幾大排的花架上,連一種都沒能認出來。多數的小盆栽都開得很艷麗,只有角落裡的一盆青綠沒有任何動靜,反而吸引了他的注意。
「就那一盆吧。」他隨手一指。
「你確定?換不換?」美女偏頭看著他,眼中飛快閃過一抹靈黠的笑意,在他發現之前,已經恢復平靜。
「不必了。」他沒有耐心地瞄了眼手錶,七分鐘,比他預定的時間多耗兩分鐘了。
「好吧。」美女溫順地將盆栽捧到他面前。「我的花店在很多地方都有分店,台北也有。將來如果你有任何需要,可以找找看附近有沒有我的店。如果有緣,我們會再見面的。」
這是搭訕嗎?他興趣缺缺地接過第二盆花,轉身就走。
「謝謝。」
「對了,先生,那盆小花叫『翠曇』,三天澆一次水就行了,每天入了夜才會開花。」輕靈的嗓音追在他身後出門。
夏攻城點了點頭,這次連話都不回,迅速離開花坊。
該不該讓他知道,翠曇的花苞是「玉京子」最喜歡的零嘴呢?
想起方纔他那副冷漠疏離的神情,以及巴不得立刻消失的身影,長衫美女的嘴角漾起頑皮的笑意。算了,讓他自己去發現吧!
過程一定非常有趣!呵。
※ ※ ※
高雅的雕花木門被推開,走廊的黃芒灑進暗黑的室內。
頎長身影踏入屋子裡,扭開大門旁的電燈開關,整間客廳立刻亮了起來,驅走原本幽淡的月色。
鑰匙往玄關櫃子上面的小瓷盤一放,小牛皮鞋正正規規地收進鞋櫃內,裡面的每雙鞋子擺出七公分的標準間距。西裝外套脫下來,先抖一抖,撫平每絲皺摺,才掛進玄關的穿衣櫃內,準備明天一早出門時順便送洗。
男主人清俊的臉上寫滿疲憊的線條,卻仍然一絲不苟,將每天回家來必做的事一一完成,才讓自己慢條斯理地走進客廳裡,癱在皮沙發上。
午夜十二點零七分。
依照他的生活作息,這樣晚歸的情形並不多見。他最晚通常在十點半就會到家,十一點整準時上床睡覺。最近幾天實在是被「恆毅」那本爛帳搞得焦頭爛額。
這家公司是很典型的本土中小企業,盈利頗豐,帳目卻做得雜亂無章,公司主事者有意在數年後將股票上櫃,從今年起委託他的會計師事務所代為做帳,公司幾個合夥人手上都有大CASE,騰不開身,而且家裡也有妻有子,不像他孤家寡人的,加班的機動性比較高,他只好能者多勞,把「恆毅」這個CASE給攬下來。結果,折騰了一個多星期,他和兩名助手也只整理出過去兩年半的帳務而已,還有另外兩年的亂帳待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