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用了,謝謝。」她怡然微笑,坐進他對面的皮沙發裡。
「小姐貴姓?」
「嗯……」她偏頭想了一下。「我的名字已經太久沒有使用,連我自己都記不住了。隨你高興如何喚我吧!」
連名字都可以任客人信手捻來?他挑了下眉。
「小姐,我只是想請問,這盆翠曇除了觀賞用之外,還有沒有其他的用途?」
「花不都是養來美化生命的嗎?」她微偏著蜂首,黑髮從肩後洩下,飄灑了一身。
「我的意思是,」他小心翼翼地挑選詞句。「有沒有任何特殊的動物,例如蛇啊,或者爬蟲類,特別喜歡這種翠曇?」
「這我就不知道了呢!」她輕輕笑了起來。「我經營的是園藝店,又不是寵物店。對於動物習性,你應該求道於這方面的專業人士。」
難道她不知道玉京子的存在?他正在琢磨要如何追問下去,她突然又說了起來。
「不過這種翠曇,倒是有一些典故。」
「什麼樣的典故?」他精神一振。
「只是鄉野奇談而已,你就當成故事隨便聽聽吧!」她徐徐敘述。「相傳在遠古時期,有一位蛇中之王受了良宵美月的吸引,到森林裡野遊,不料天色昏暗,它一個不小心滾落入萬丈斷崖裡。幸虧蛇王命大,在中途被一叢碧綠色的植物給勾住了。
「這叢綠樹相貌有些奇怪,連開出來的花都是翠綠色的。蛇王就這麼不上不下的掛在小樹上,動彈不得。到了中夜,綠樹的精魂隨著花開而現形了。她允諾蛇王會救它上去,只要蛇王將含有數百年修持的金丹借給她瞧瞧。
「蛇王為了活命,只好答應了。誰知這位花精姑娘取得蛇王的金丹之後,非但沒有依言救下它,反而將它推入萬丈深淵裡。
「蛇王心裡非常憤恨,於是便托夢給它的後代,日後凡是見著這種翠綠色的夜曇,務必要將它啃吃殆盡,才能洩它的心頭之恨。從此,蛇與花結下了不解之緣。凡是有翠曇之處,必會引來蛇王的後代,以它為食。」
真是個陰暗的神話。
「如果我沒有記錯,蛇類另外有一個古式的名稱,叫——玉京子。」他回眸看向窗前的翠綠。
她呵地輕笑了一聲。
「這又是另外一個神話了。相傳道家仙人安期生曾經騎著蛇,朝拜『玉京』。所謂的玉京,就是道家之中天帝所居住的地方,因此後人才把蛇別名為『玉京子』。
「世人所不知道的是,『玉京子』固然是蛇的別稱,但是,安期生當時騎的那隻玉京子受到天帝點化,褪去蛇形,化為人身,潛心於修道煉法。誰知它在即將修成正果之際,與一位照養帝殿花卉的女全真譜出愛曲,誤觸了情障。
「它的法性已經污損了,再不能留在天帝身旁繼續潛修。天帝憐它仍然有向道之心,於是在將它打入下界之前,允諾它可以繼續以人身來修行,直到功德圓滿的那一日為止。
「從比以後,由它這一脈所流傳下來的後代,才是真正名副其實的『玉京子』。雖然已經沒有了先祖的神通,卻還保留著變換成人身或蛇形的能力。」
「那麼把兩個神話融合起來的結果,玉京子不但會變成人,與這盆翠曇也有很深的淵源?」這表示,她一直知道玉京子的存在?他的眼緊盯著她,如鷹似梟。
「從傳說的角度來看,確實如此。當然,現代人大多崇尚科學論證,傳說的魅力已經式微了。」她怡然而笑。
她的話反反覆覆,讓人摸不著虛實。
「你相信,這個世界上真的有會變成人的蛇精嗎?」他緊緊盯著她的眼,一字一句的問。
美女老闆直勾勾的望著他,笑容漸漸淡去,眼中飄浮詭動的流光更盛。
「你知道,當年在馬嵬坡前,楊貴妃是真正死了嗎?」她突然丟出一個全然不相干的問題。
他歎了口氣,爬梳頭髮。「就算當時她沒死,現在也肯定已經死了。我不在乎!」
「她死了。」美女老闆肯定地重複一次。「當年玄宗看中民間的一池絕品芙蓉,重金購來,移栽在太液池裡。這池芙蓉深受玉環和玄宗的眷顧寵愛。後來楊玉環死去,玄宗夜裡時常孤獨一人,對著那如面的芙蓉與如眉的柳枝情傷。於是芙蓉為了安慰主人,凝精成魄,化為楊貴妃的形象,聊慰主子的相思之情。」
太液芙蓉未央柳,芙蓉如面柳如眉。悠悠生死別經年,魂魄不曾來入夢。臨邛道士鴻都容,能以精誠致魂魄。
長恨歌的詩句陡然如流暢的黃河之水,滾滾湧進他的腦海。
「你的意思是……」夏攻城猛然一震。
她桀然一笑,絢光在容顏上流轉。「花都能聚魄成形,這世界上也就沒有任何事情是不可能的。」
他緊蹙著眉心,緩緩消化她丟出來的訊息。
「普通的蛇,一年六蛻,漸漸發育。玉京子的一生卻只有一蛻。」美女老闆忽然又說。
「玉京子」這個關鍵字頓時讓他回過神。「此話怎講?」
「你可以把它想像成毛蟲蛹化成蝴蝶的過程。玉京子的這一蛻,是她由童稚轉入成熟期的重要關鍵。若能成功蛻化得過去,她的肉身和靈魄便算真正成就了。」
所以,小笨蛇這些日子以來的昏睡和禁食,是因為已進經入「蛻變期」?他又落入自己的思緒裡。
「噯!不知不覺間,已經在府上叨擾了這麼久,我也該走了。」她悠然欠了欠身。
「謝謝你特地走這一遭。」他起身送客。
來到門邊,美女老闆回過頭。「我再問最後一次,你願意繼續當這盆翠曇的主人嗎?」
「願意。」現在的他,完全不需要猶豫。
「那麼,祝你幸運了。」
她輕聲一笑,翩然離去。
※ ※ ※
夏攻城把車鑰匙收好,西裝外套脫下,轉進書房裡。
現在已經不需要帶她去看醫生了。他不知道玉京子的「蛻變期」將持續多久,完成之後又會有何變化。唯一可以肯定的是,無論人醫或獸醫,都無法幫上他們兩人。
進了書房,檯燈下的小白蛇仍然昏睡著。她已經蜷成一團,腦袋藏到身體的下面去了。他走過去,確定燈光夠暖,她躺的軟墊夠舒服,累積了多時的疲憊突然一湧而上。
拉開椅子,往桌面上一趴,他也漸漸陷入沉睡。
夏攻城不知道自己睡了多久,再醒來時,窗外已月明高潔,清光似水。整個家裡,只有書房檯燈這盞光源。
他直覺先去探木箱裡的小蛇。
她正在蛻皮!
初初看見她的身體「分離成兩截」,他險些嚇掉魂魄。再定睛一瞧,才發現多出來的那截尾巴,只是一層灰白色的殼。
她的雙目微睜,腦袋摩擦著木箱粗糙的部分,身體似乎使盡了全力蠕動,一點一滴從灰白色的殼中鑽出來。
掙出來的身體部分,覆蓋著一層濕潤的光澤。他心裡有說不出的緊張,密切盯視著她,一瞬也不敢瞬。
也不知時間過去多久,玉京子努力掙扎了半天,終於停下來,似乎已經筋疲力盡了。可是她的身體仍然有三分之一還未與蛇蛻分離,只能癱在軟墊上喘息。
他火速衝出客廳,從外套口袋裡摸出獸醫的電話,也不管現在是什麼時候,奪命連環call。
「喂?」睡意濃重的男音終於來接電話。
「葉醫生,我的蛇蛻皮到三分之二就沒有力氣了,一動也不動,我該怎麼辦?」
「你再等等,不要急,如果到了明天早上它還沒蛻皮完成,你就拿一些沾濕的棉花……」
砰!內間突然傳來重重的落地聲。
他連電話也顧不得了,隨便一扔就閃進書房裡。
室內一片陰暗,檯燈已被撞掉到地上,插頭脫離了牆上的電源。他謹慎地摸黑走向書桌,唯恐突然打開大燈會驚嚇到她,又擔心腳下一個不小心踩到她。
重新把檯燈撿起來,插亮,木箱裡卻沒有一絲蛇影子,只有一條完整的蛇蛻。
他吃了一驚,連忙繞過書桌要瞧瞧她掉到哪裡去了。
身形才剛剛閃過書桌而已,他立刻愣住。
書桌後的地毯上,一個女性身軀頹然趴倒在地毯上。
「玉京子?」他慢慢蹲在她身前。
這具身體不是最初那個小孩,也不是之前那位少女,而是一位完完全全、徹徹底底,成熟發育的年輕女人。
她……變了!而且,全裸。
他按下狂蹦的心跳,將她翻成正面。
她的眼眸緊合,唇間輕輕吐著碎落的喘息。額角佈滿了細汗,臉頰因為使力過重而泛起美麗的紅暈。
起伏有致的身段,豐滿但不過分的酥胸,完美無瑕的凝脂雪膚,清麗絕倫的五官。
彷彿感應到他的視線,她喘息稍定,終於乏力地撐坐起來。他應該去扶住她的,但是……整個變化實在太驚人了!夏攻城仍處於驚異之中——
「夏攻城……」她揉揉眼睛,軟綿綿地叫,喚聲仍然是那副撒嬌的口吻,叫法仍然是連名帶姓的習慣,美眸也仍然是水靈靈的波光,但,一切卻又不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