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小姐?」他拿起內線分機時,順便瞄了一眼桌上的座鐘,下午一點半。
家裡那尾小蛇八成又睡得不省人事。
「喳,你有事嗎?」
「我們的客戶裡面,有沒有任何經營獸醫院或者認識獸醫的人?」
「夏先生,你也趕流行,養起寵物來著?」
「你只要幫我找出來就好,」
他的回覆裡有著罕見的煩躁與不安,李小姐不敢造次,乖乖回答,「『金尚企業』葉總經理的弟弟就是經營獸醫院的,最近剛剛成為我們的客戶,我把他的電話號碼找給你。」
他問到號碼之後,立刻撥過去說明自己的憂慮。
「蛇類一進入冬季就會開始冬眠。」獸醫溫潤的男中音聽起來並不老。「然而,不是所有品種的蛇都是如此。通常熱帶地區的爬蟲類,或者一般家居飼養的蛇,由於居住環境暖熱而且恆溫,所以不太會冬眠。以你的寵物蛇來看,應該只是因為天氣太冷,活動力降低而已,多讓它照一點燈光,情況應該會好轉。」
「可是她天天躺在窗台或檯燈底下做日光浴,終日昏昏沉沉的,很少有清醒的時候。」他憂心忡忡。
「你的蛇幾歲了?」
「四個月吧!」他愣了一下,答案很不確定。
獸醫在另一端挑起眉心。「那它應該蛻過一、兩次皮了吧?」
「沒有。」
「從來沒有?」獸醫嚇了一跳。「可是健康的蛇,尤其是成長中的蛇,每年會蛻皮六次左右;蛻了皮它們的身體才有空間成長。」
「是這樣嗎?」他茫然地問。
「你平時都餵它吃些什麼?」
「它吃素……」他遲疑地回答。
吃素的蛇?好吧,這不是沒見過。獸醫想。
「那都吃了哪些東西?」
「呃,生菜沙拉——義大利酸醬的口味,有時吃一點蛋糕——無精卵做的;水果、豆漿、麥片。對了,她吃最多的就是花瓣。」
「什麼樣的花瓣?」
「曇花的花瓣。」
獸醫深吸了一口氣。幸好,曇花是可食性的植物。
然而,他的慶幸沒能延長太久,夏攻城自動又接下去說:「有時候家裡的曇花吃完了,就用其他的花代替,看她想吃什麼我就買回來給她。」
「你讓你的蛇隨便吃花瓣?」獸醫師爆喊出來。
「不,我通常會特地處理過,在花瓣外面裹上一屆脆糖,弄得很好吃,她很喜歡吃。」他連忙為自己辯護。
這根本不是重點好不好?
「夏先生,你知不知道許多人類眼中無害的植物,其實對寵物而言是有毒的?」如果可能,獸醫師真想鑽過電話線,一把掐住這傢伙的脖子扭成兩截。
「什麼!」夏攻城頓時被驚雷一霹。難道是他餵她吃錯了東西,害她中毒了,所以她近來才病奄奄的?
「夏先生,你既然養了寵物,就要多花一點時間去研究飼養知識;如果真的抽不出時間,當初就不該隨便養它。寵物不單單只是人類的玩具,可以隨主人興之所至就養幾隻來玩玩,養膩了就任它們去自生自滅,或隨便轉送給別人。它們也是生命,也是家庭裡的一分子!在每個家庭中享有的權利和地位,應該與其他的人類成員一樣,你明白嗎?」獸醫措辭嚴厲地訓了一頓。
「是,是。」他只有虛心賠不是的份。
「你立刻把它帶來我這裡做檢查,不要再拖了!」
「可是……」有苦說不出呀!
玉京子並不是一隻尋常的蛇!獸醫如果知道他們正在討論的這只蛇,有時候會變成一位少女,絕對會先建議他去掛精神科。
「立刻!」獸醫啪一聲把電話摔上,連話都不想再跟他多說一句。
夏攻城拭掉一額頭的冷汗。
看醫生是一定要的。問題是,他應該帶少女的玉京子去看人的醫生,或者白蛇的玉京子去看動物的醫生呢?
自會計師事務所成立的七年以來,李小姐的主子頭一遭請假。
以往除非天災或假日,法定休息,否則他絕對會在每天早上九點半準時出現,下午六點半準時離開。而這一天,他的身影卻在下午兩點鐘宣告蒸發。
可想而知,當李小姐接到主子的假單時,臉上的表情有多精采。
先是帶小朋友一起來上班、辦公室裡胡亂放了一堆閒書也不發火、有事沒事向她打聽一些寵物飼養需知、行事歷越來越崇尚「混沌原理」、要她幫忙找獸醫,如今是請假……李小姐終於發現了一件事。
她的主子,開竅了。
※ ※ ※
「小鬼?小鬼?」
返家第一件事,他把公事包往沙發上一扔,也不管它有沒有滑到地毯上,直趨她棲身的書房探視。
黃光冉冉,檯燈下一個簡便的木箱子裡鋪了幾層厚厚的軟墊,一隻慵睡的白蛇正蜷在其中,身體環成同心圓。
喚了幾聲,她仍然不醒。他趴在桌面,以指腹輕輕撫摸她嬌小的頭頂,憂心歎息。
「你究竟是怎麼了?」
從昨天晚上起,就沒見她醒來吃東西。鱗片也變得乾澀而缺乏光澤,不復以前泛著銀白光芒的神氣相。
「玉京子,醒一醒,起來吃點東西。」
柔聲堅持終於將她從深眠中喚醒。她惺忪地眨開眼睛,一見是他,抬起頭撒嬌地在他臉頰上摩挲。
「你變回女孩兒的樣子,我帶你去看醫生好不好?」人醫與獸醫,他決定兩種都帶她去看一次。
她打了個呵欠,從木箱子裡笨拙地蠕動出來,往他的胸口偎過去。
平時看她蹦蹦跳跳的,老半天靜不下來,可一旦身體微恙時,就同所有小孩一般,特別依戀大人的擁抱。夏攻城拉開西裝外套,將她捧在胸前,偎著他的體熱取暖。
將她捧實了,他轉身離開書房,準備先帶她去看獸醫。
真糟糕,他沒有帶寵物去看病的經驗。主人應該準備什麼?需不需要出示身份證明?
他捧抱著昏睡的她,在客廳裡繞來繞去,張羅路上可能會需要的東西。此時,門鈴忽而響了。
下午三點根本不應該有訪客。
他不耐地拉開大門。「無論閣下是何方高人,我急著出……」話聲戛然而止。
花坊的美女老闆。
他多眨了一下眼睛,才相信自己沒看錯。
她仍然是一身素雅白潔的長衫,身上飄來淡淡的花草香氣。她的眼底有著幽幻閃動的光輝,彷彿藏了無數的神秘。
「你怎麼會知道我的住址?」微愕過去,他立刻鎖起眉心。
「你填了客戶服務卡讓我建檔,你忘了嗎?」不待他回答,她淺笑融融,自行走進大門裡,「這間屋子很漂亮,光線充足,很適合室內植物的生長。」
他填過任何資料卡嗎?算了,這不重要。
「你今天來訪有事嗎?」
美女老闆不知道是故意忽視他逐客的語氣,或者當真沒聽出來。
「我只是做例行的客戶拜訪,確認一下你在照顧盆栽方面有沒有遇到任何難題。」她琉目一旋,瞟上窗台前的幾盆翠曇。「啊,看樣子你照顧得很好呢!」
夏攻城的腦中閃過一道靈光。他有預感,美女老闆今日的來訪應該不是意外。
他整顆心沉定下來,指了指沙發椅,客氣地交代,「請坐,並且稍候片刻,我馬上回來。」
「放心,我不急著走。」她的語氣深長,眸中閃耀著流動的光彩。
他的眼光和她交會了一下,才輕聲告退。
回到書房裡,再度把檯燈打開,小木箱放回桌上,軟墊鋪上去,最後將蜷在外套裡的小白蛇放回原位,將她擺置成最舒服的姿勢。
「等我一下,我馬上回來。」他頓了一頓,俯身在她的小腦袋上親了一記。
回到客廳時,嬌客正站在窗台前,翻看檢視那幾盆翠曇。
玉京子曾經提過,當年有一位「姊姊」幫助她重新化為肉身,這位姊姊與花店老闆有關係嗎?
她只是一個普通商人,或者她知道盆栽裡有玉京子的存在?倘若她知道,他就找到人拷問那丫頭的來歷了。
「曇花很挑土壤,難得你這幾盆都照顧得很好,是誰教你分盆的技巧?」她忽然發聲,卻沒有回頭,彷彿一直知道他就站在身後觀察自己。
「我照著園藝書上教的,自己分盆栽養,功力當然及不上你們專業的園藝師。」他謹慎地跨出第一步。「你今天來訪,有何貴幹?」
「是這樣的。」她回過身對他甜美的一笑,身後襯著灰濛濛的冬天景致,有一種說不出的神秘感。「我通常會不定期到客戶家裡巡視,如果客戶對於本店的盆栽有任何抱怨,我們願意無條件收回,並且賠償適當的損失。我今天只是來向你確認,你……要不要把盆栽退還給我呢?」
夏攻城陷入短暫的沉默。
兩個月前,他會毫不猶豫地點頭說要,而且心甘情願幫她出運費及車資,只求她趕快把那盆花草、連附贈的白蛇回收。
但,現在,現在……
「我們坐下來聊吧。」他先避開題鋒,「你想喝點什麼嗎?」